【三十一】

若说怕，瑶姬当然是不怕的。

早在碰见杨天佑之前，瑶姬就已经有了自己会死的心理准备。毕竟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本事，瑶姬不算善战，更不算很会统兵。然而统领欲界、带着一支天兵，又是在这种动荡时刻，哪里会不打仗呢。虽然现在已经对玉帝没有太多的信任，但是瑶姬还是相信，至少玉帝不会用什么磨人的刑罚来折磨她。至于死，瑶姬是完全不怕的。

杨天佑自然也是如此。他要是真的怕死，那他一介凡人就不会和瑶姬有现在的生活了。瑶姬向来有胆气，而且还有一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她说不用法力，那就除了封印杨戬灵根之外再没用过法力，两个人经营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遇见危险。但是杨天佑没有一次后退过，因为他身后就是越来越美好的家。

瑶姬想杨天佑活着，但是他们一起死也未尝不可。只是杨蛟杨戬，她的孩子。他们还那么小，她又怎么能放得下。她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子反而不算是牵绊了。

大金乌一向只听玉帝的话，完全不给瑶姬面子。天蓬元帅倒是有心帮一帮瑶姬，毕竟瑶姬之前也饶过天蓬一回，可天蓬并不敢真的得罪了大金乌。

天蓬元帅有一个文雅清弱的封号，可人却高高壮壮，看起来憨厚沉稳，细看却是一个墙头草鬼滑头。只是真正的接触了他，才能发现这个看起来没太多骨气的天蓬元帅其实也还算个有恩必报的有心人。天蓬自知救不了瑶姬，也救不了杨天佑。玉帝现在急着立威，这一点从称号上就能看出来，帝俊是天帝、昊天也是天帝，偏偏玉帝上任不久，就改称玉帝了。天蓬元帅实在不知道玉帝明明是昊天的灵魂碎片、为什么却是这幅性情，但是他受过昊天恩惠，不能离开天庭，也只能为玉帝做事。

他既不敢救瑶姬夫妻，便想救下瑶姬的孩子。于是大金乌和瑶姬的战斗他完全没插手，只笑嘻嘻的说让他也捞一份功劳，硬生生趁着瑶姬一时来不及阻拦偷袭了两个小儿，一掌正中胸口，把杨蛟杨戬打的倒飞出去、滚了几圈才停下。

没人觉得天蓬元帅会对付不了两个小小的仙凡之子。

杨天佑已经被天兵杀死，杨蛟杨戬如今也已经气绝。瑶姬顿时失去了心气，连报仇都提不起劲来。

她又能如何呢？她没错，但是她也错了。杨天佑是她夫君，蛟儿戬儿是她亲子，可玉帝也是她的兄长，是护着她长大、带她成仙的人。

瑶姬真的能鱼死网破、踩了玉帝的脸面吗？

大金乌接到的命令里面不包括杀死瑶姬。他压着满是死气的瑶姬，理都没理天蓬元帅一眼就架云飞走了。如此欺软怕硬贪功好权之人，不值得他在意。

杨府燃起了大火。

这种动静自然不会没人听到，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看看。就算现在安静了下来，也没有人敢做这个出头鸟。

灼热的温度炙烤着杨戬。满脸血污的杨戬手指动了动，有些茫然的睁开了眼睛。

痛。

痛意像是潮水，铺天盖地的袭来，把他抛起又扔下，打在礁石上、碎裂成千万瓣。哪里都在疼，呼吸像是一场刑罚，烟气直把杨戬包围起来，让杨戬咳个不停，于是本就痛极的胸口更疼了起来，让他咳出了血。

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眼睛疼得睁不开，杨戬能看到他父亲的尸身，杨天佑儒雅正气的脸被血污盖住、显得有些狰狞，他的身上压着一段燃烧着的柱子，杨戬想喊父亲，可是浓烟把他的嗓子熏烤的连出声都困难，他想去把杨天佑身上的东西推开、想去拉住杨天佑的手，可杨戬却连挪动一下都做不到。

他觉得他已经很努力的向前爬去了，但是事实上，杨戬只是小小的挣扎了一段距离、把本就狼狈不堪的自己弄的更狼狈了些而已。

杨戬想到了从前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想到了刚才那个那块甜的过分的糕点和木叶青涩的气味，想到了瑶姬柔软的手掌。只是这些现在都被一把火变成了血色的恐怖阴影。

他茫然的寻找着亲人的影子。高大的兄长此刻看起来那么弱小，生死不知的躺在一边，黄褐色的衣衫上沾满了血迹。杨戬甚至不知道他的胸口是不是还在起伏。

没有欢声笑语，没有甜甜的点心和带着山野味道的风，也没有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他眼前只有火焰，有父亲难以瞑目的尸体，有兄长微卷的发尾。

火焰哔哔啵啵作响，火舌舔舐着他的家、他前一刻还躲在里面与母亲撒娇的树丛、还有永远温和的父亲。风里面没有木叶的涩和花的香，只有焦糊的、带着浓烟熏烤过的肉臭味。

那是他的父亲。

杨戬胡乱抓紧了一把什么东西，他心中的痛苦已经大过了肉体上的折磨。喉咙里面是赫赫的破碎声音，杨戬闻着肉被烤糊的苦涩臭味，一阵阵的作呕。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好疼啊。

胸口很疼，身上到处都疼。在流血的伤口很疼，被火焰炙烤的眼睛很疼，心里面更是宛若有烙铁在翻滚。

杨戬握紧了拳。

其实他已经没多少力气了。大金乌又不是傻子，更没有对除了瑶姬之外的人网开一面的心思。天蓬元帅能骗过大金乌自然是因为他没有留手。昔日瑶姬给了他一个机会，现在天蓬元帅也给瑶姬的孩子一个机会。

撑过来就是活，撑不过去就是命。他已经做了能做的，剩下的全是天意。

颤抖的手掌用力合起，现在一个刚会走路的稚童都能把杨戬的手指掰开。尽管如此，手掌里面皮质绳子的触感依旧很清晰。

这是瑶姬给他的天眼。也就是在瑶姬把天眼给了杨戬时，杨戬才知道，母亲瑶姬真的是个仙女。而也正是因为瑶姬是仙女，他们才有了杀身之祸。

怪瑶姬吗？杨戬当然不会。

他已经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好了。十岁生辰刚过，杨戬其实也还只是个孩子罢了。又因为杨家有些家底，杨天佑和瑶姬虽然不会一味溺爱杨戬、但是难免宠溺，便是杨蛟小时候都没有这么被迁就。

杨戬身上有着富家子共有的天真。一朝高楼塌尽，他只能茫然的坐在废墟里，一边疼一边无措。

但是，他应该做些什么的。

杨戬捏着天眼，心里的茫然在这一刻找到了方向。

他应该做些什么的。

比如，去看看兄长的情况。又比如，去找到母亲。

凭什么呢。凭什么玉帝就能毁掉他们一家人呢？

杨戬还不知道玉帝就是他的舅舅、瑶姬的兄长。但是他已经本能的不喜和仇恨这个存在。

有了目标，有了想做的事。杨戬开始后知后觉的恐惧。他怕自己死在这里。

杨戬不想就这么死在这里。他还没有给父亲报仇，也没有救出母亲。还有瑶姬肚子里没出世的孩子，杨戬一边期盼其他神仙能看在与瑶姬都位列仙班的份上饶过瑶姬和她腹中的孩子，可因为大金乌和天蓬元帅的举动，杨戬知道，其实神仙之间本来就是没什么情分可言的。他越是思考，便越是煎熬。皮肤已经被灼烤的麻木，杨戬连站起来都不能，又何谈逃跑。他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同时在心里发誓，只要让他活下来，他一定会不遗余力的报复回去。

再睁开眼，杨戬努力的抓着地上的砖石，指尖抠着石板沙粒间的缝隙裂缝来抓握，形状漂亮的、泛着粉意的指甲被粗暴的对待折磨的变了形，贝壳一样的整齐指甲被刮蹭的几乎要剥离指尖，这种尖锐的疼痛却没能让杨戬停留哪怕一秒。

天空渐渐阴沉起来。

空气里面多了一点沉闷的腥气。火焰也开始扭曲，远处是木叶哗啦啦的响声。

凉而沉的雨丝，突然就噼里啪啦的坠了下来，落到火蛇上，呲的一声，便是一股白烟。

乱跳的雨珠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幕布一样兜头倾泻而下，为这场血色画下句点。

这雨水打在身上实在有些疼了。

杨戬喜欢出去到处玩，下雨他是不怕的，有了雨水才更凉快，但是瑶姬却不许他淋雨。一下雨，杨戬就被瑶姬拘束在家里。虽然瑶姬做的小食很好吃，杨天佑讲的故事很有趣，但是杨戬还是思念草间蹦跳的蚂蚱，穿花而过的蝴蝶。就连他平时讨厌的、坠在一根蛛丝末端下落的蜘蛛好像也可爱了起来。只是在父母下定决心的时候，孩子是违逆不了大人的意志的，这也使得杨戬有些讨厌雨。

而现在，他讨厌的雨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他喜欢的旷野才让杨戬心生寒悚。

火势渐渐被雨水浇灭。杨戬松了一口气，但是因为突然的放松，他反而更提不起力气。他终于到了杨蛟的面前，颤抖着试探了一下他的呼吸。

还好……还好，万幸、万幸。

杨戬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的兴奋。尽管这时候兴奋来的很不合时宜，而汹涌的悲伤与仇恨让他连感受到的兴奋都淡如白水。

困倦一阵接一阵袭来。杨戬强撑着爬了起来，却根本站不住，他只能扶着乱七八糟的、被烧的只剩一点框架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半爬半走的拖着杨蛟走出了杨府。

杨府的位置不算偏。杨天佑和瑶姬都不喜欢太热闹，而且杨府宅子也大，所以干脆就远离了最热闹的地方，但是也不至于偏远，附近有很多邻居。因为瑶姬总有一种防患于未然的心思，怕自己被发现、又怕有一天出了万一会牵连邻居，所以杨府和其他邻居之间都有一小段距离，现下还真的没烧过去。

杨戬跌跌撞撞的去求助邻居。他倒是没想太多，只想有人能不能帮忙收敛杨天佑的尸身。神仙的事情凡人无力插手，易地而处，杨戬也觉得自己不会为了其他人把家人置于危险之中。但是他的父亲曾经帮了他们那么多，杨天佑教过杨戬不能挟恩图报，只是杨戬现在也是不得已。他年纪还小，又一时遭逢巨变，根本想不到其他人会不会怕被牵连到，所以收获失望也是理所应当。

此时人与神仙的距离并不遥远，与妖族更是算得上混居。面临杨府明显不正常的惨祸，凡人自然是不敢插手的。

那帮不知道是神仙还是妖的存在没离开时他们不敢出来，杨府已经空了、又燃起大火时他们不敢救火，现在杨戬拖着残躯求上门来、希望有人能帮忙收敛杨天佑的尸身时，自然也没有人敢出声。

杨天佑帮了他们很多。甚至可以说，没有杨天佑，他们中的一些人根本活不下来。但是，又怎么样呢？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没有道理让活着的人陪葬。

敲过一扇扇门但是没有得到一点回应的杨戬知道，不会有人来帮他了。

失望？仇恨？

其实也算不上。

杨戬只是突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能支配的也只有自己。他很聪慧，而且也懂得变通，虽然杨戬常常执拗的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冷静下来之后，杨戬很能明白这些邻居的心思，他也无意再牵连其他人。

身受重伤又丧父失母的少年又回到了只剩断壁残垣的杨府，交替着拖拽着昏迷不醒的兄长和父亲的尸身，一点一点挪到了街道上，又一点一点往荒野之处走去。热闹的灌江口好像一座死城，只有重物拖拽过地面的沙沙声。

半路上，杨蛟醒了过来。这个一向开朗而大大咧咧的青年沉默着接过了杨戬的工作。他们找到了一处隐蔽在树丛之中的小小空地，用手一点一点的挖出了一个浅坑，埋葬了父亲。

荒僻之处，他们只找到一段木枝，埋在了土堆前，也就算作坟茔了。拜别了父亲，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踏上了流浪之旅。

他们不知道要怎么报仇，也不知道去哪里寻找母亲。杨戬只知道，不能停下，只有他还在行走，未来才会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