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92年冬天遇到陈抒扬。那时候的北京已经有了一些繁华的样子,大把大把的外乡人都涌进了北京,大巴车上夹杂着各地的方言,车上烟云吐雾。我旁边的大哥更是热情,从吉林到北京这么多公里,他的嘴喝酒就从来没停过。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商量着和旁边座位的一个大娘换了位置,大娘提着6个包,累得满头大汗,却还是用着蹩脚的普通话笑着说:
“我旁边这个小伙子乖的不得了,一路上都不说话,客客气气的。”
我那时才真正注意到陈抒扬,比现在年轻很多,白的很多的陈抒扬。他当时看起来年纪不大,白白净净的,无论怎么逗,也只是脸红不开口说。我那是觉得他有趣,再加上孤家寡人没个伴 于是便提议说一起在北京创业怎么样,租房的费用两个人平摊。
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只是单纯的无聊,想一出是一出,他却当了真,抬起眸子认真的看着我,眸子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极亮,他轻声答好。
我那是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失笑,心想这人恐怕被我卖了,他还要替我数钱。但他却是一脸认真的从背包里拿出本子和笔,至此话多了起来。从北京的房价聊到要做什么产业,具体做什么赚,未来投资大。我听的恹恹欲睡,他讲的兴致勃勃,我强撑着睡意听着他计划的蓝图,时不时插两句嘴,提一两句建议,这个人眼睛里就会亮起光,在本子上写下。
那时候的网络还不太为大众所熟,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一台大哥大或是诺基亚 就算通讯工具了。更多的人则是用手写信。在北京拼死拼活挣了第1桶金后,他把钱分成三份,一份跟我一起交房租,一份留给他自己,一份寄给家人。其实那时候钱挣的也不多,擅长写写画画,我时常冒出几个好点子,就干了一些活,挣了200多,这200多两人平分,挣100。
100中有50交房租,留20给自己,留30寄给家人。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们正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吃着五角钱一包的泡面,我听到这话时,下意识问了一句:
“你家人对你很好?”
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停下,随即反问:
,“谁家人对自己儿子不好?”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去吃我的面。我不敢继续说下去。那个年代没有听说过哪个父母接受自己儿子是同性恋的。我是其中典型。父亲知道一切后差点旧病复发,母亲一边哭着一边叫我改。
可这件事我改不了,后来矛盾日益加深,我收拾好行李带了15块钱,爬上火车,来到北京遇见陈抒扬。
后来的钱和活就多了起来,我们开起了小店,攒起了一点的人脉,日子才渐渐好过了起来。人有了钱才会顾及和照顾到身边的人和事。对陈抒扬的感情是一点点积起来的,最开始只是觉得他17岁的年纪来到北京,人生地不熟,身体又不太好,三天两头的生病,就不自觉的照顾他,自己也才18岁,却像个20多岁的人一样操心这操心那。
后来就成习惯了,他喜欢吃什么,哪些能让他吃,哪些不能让他吃,他对哪些过敏,记得一清二楚。到最后他也成习惯了,遇到什么事就喊徐羡迟,快过来。。他这个人乖又狡猾,生病时喝药会假装吞下去,趁我走了又吐出来,等我质问他时,他会无辜的说:
“你刚看见我吞下去了,说话算话,快点给我糖。”
感情无法控制,等发现时早已一发不可收拾。我尝试过躲开,后来发现躲不过。他一叫我的名字,我的目光就会看向他,我的步伐会因为他而停下。我想着,我不能把他毁了,至少让他回的去家。我见过他刚来北京一个月,是因为想家而坐在角落里哭的样子。我不能这么自私。
在北京过了一年后,我家在吉林,他家在四川,他不能一直住在北京,也不可能不回家过年。于是他提前两个月开始攒钱,在出租屋里一边吃着馒头,喝着凉白开,一边跟我聊着他家过年时的氛围。
他人生气,我在外从不提起我的家庭和父母,于是他不会主动问,而是在啃馒头的间隙里揽住我的肩膀,眼睛里像是盛了春水般,含着笑意问我:
“徐羡迟,陪我一起回家,和我一起过年好不好?跟我的家人一起吃年夜饭好不好?跟我一起看烟花好不好?”
他一连问了我许多好不好,我那时发着懵,那一刻的心跳声盖过了他的说话声,最后只能怔怔的盯着他的眼睛,一遍遍地答好。
于是那年我就带着行李跟他一起回了他的家。四川人大概天生爱吃辣,他家年夜饭的餐桌上一半的饭菜都是红艳艳的,我还算能吃辣的,也被他们家的菜,辣到眼泪都出来。
他家的过年的氛围也很好,不会有人在过年时说些扫兴的话,也不会有人突然在烟花绚烂时突然破口大骂。哪怕我插不上话,他家的长辈也会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我家长里短。
四川没有吉林冷,就算是冬天,偶尔也会出太阳,他们家有过年时去拜去世的人的习俗,我不方便跟着他们去,便坐在房子外面的长椅上,一边晒着久违的太阳,一边胡思乱想。想了那个人此时正趴在高坡上烧着香,对着墓碑祭拜,坐在长椅上的人心猿乱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从知道自己喜欢男人开始 这种人就告诉我一切,他们认为正确的话
“喜欢男人是不对的,男娃就要喜欢女崽嘛,怎么能喜欢……”
“妈求求你,妈求求你不要喜欢男人了,你听话,你为我们想一想,好不好?”
这些话一直充斥在我的脑子里,先是一个人来到北京,然后遇到陈抒扬,再对他心动,也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我坐在长椅上,只觉浑身都是僵的,太阳一直照在我的身上,可我感受不到暖意。
我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相处的这一年里,我反应哪怕再迟钝,也应该发现陈抒扬不喜欢男孩子,那我就应该以什么身份去面对他?
朋友?兄弟?又或者是,暗恋者?
他不知道这些,我也不能让他知道这些。但是我又不愿意这样坐以待毙,我不太情愿一直当一个付出的人,我不是傻子,我想让陈抒扬也知道。
我喜欢他。
想清楚这些,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从一开始的迷茫到后来一听到陈抒扬的名字就忍不住笑,靠近陈抒扬就忍不住把什么都好东西都给他。
他们家里的长辈常常在院子里嗑着瓜子笑:
“小扬啊,羡迟对你比亲兄弟还好,不得报答报答?”
“小扬的亲表弟看着都要气晕过去了。”
“羡迟,过来搭把手,小扬?废物一个。”
后来陈诗阳认识的人越来越多,过年往他家送礼,住下的人也越来越多,来的人常常提着大包小包的零食,说着各种讨巧的贺词,讨好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可是没用。
陈抒扬这时总会倚在门框上,谈笑之间拦下所有人的礼(我的会单独留下),语气是面对我时从来没有的疏离和客气。
而后会在夜晚分房时,他会坦然的把自己房间让给别人睡上一夜,然后来到我的房间跟我一起睡(我在他家有自己的房间和洗漱用品),他的睡相称不上太好,总不可能老老实实的睡着,睡到半夜会把被子踢一半,然后把腿搭在我的身上。
然后会在第2天客人走后,一边收拾的房间,一边跟我吐槽:
“这群人跟没钱住酒店一样,为什么非要住在这儿?这儿比酒店舒服?”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站在光里,突然转头,冲我笑了一笑:
“我说的对不对啊。”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在他心里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给我的是特例,只有我一个人的特例。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大到开起了公司,陈抒扬熬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我有时候会小心的试探着他问:
“你觉得两个男生在一起怎么样?”
他一开始会停下手中的工作,认真的回答:
“嗯,我觉得在一起工作的话是会事半功倍的吧,当然要看两个人配合的好不好,男女都无所谓啊……还有,你这什么鬼表情?”
起初我只认为他是太单纯,后来是他的事,与他做一点亲密一点的事,例如会假装在不经意之间碰到他的手,或者去鬼屋玩的时候,会假装害怕去拉他的手。
他不会回握,他会安抚性的拍拍我的手,凑近我耳旁说几句笑话,然后再自然的松开我的手,再去揽我的肩。
他会有时突然想起什么,会坐到我的身边说:
“不太喜欢有人摸我的手,感觉有点变态。”
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当时没听清,我当时是开玩笑似的问他:
“以后谈恋爱该怎么办哟。”
他当时看着我说:
“女孩子当然可以啊。”
说完,他又补充:
“男孩子的话,感觉有点奇怪,而且摸手不会觉得很矫情吗?”
有些人的谎话比真话还真。
我那时只觉得冷,我察觉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却又不确定,因为他下一秒又自然的借着我的手去拿剪刀,还笑着说:
“我的手金贵,不能去拿,用你的吧。”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场噩梦,梦到他站在高处,手里是我白天递给他的剪刀,眼里满是失望和鄙夷,我听到梦里的陈抒扬对我说:
“没想到你这么恶心。”
剩下的话我听不真切,我仿佛又回到了17岁的夏天,他们对我说:
“男人喜欢男人就是个神经病。”
“你滚!你不要在这儿了,你走!你赶紧走!”
夜长梦多,后来就干脆睡不着,背着陈抒扬在阳台上抽烟,莫名其妙的想的很多,却只有一件事记得最真切。
每年去他家的时候,他家奶奶都会偷偷塞给我一个红包,用着看陈抒扬的慈爱眼神看着我说:
“知道你们辛苦,可也要多吃点饭,你看你瘦得,怎么这么瘦,皮包骨似的,小扬在外面是不是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去教训他。”
“再忙也得吃饭,悄悄给你的,别告诉小扬。”
想到这儿我手中的烟顿时拿不住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压的我喘不过气, 几乎要蹲坐在地,眼泪线压断了的线一样落了下来。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可以叛逆,我可以勇敢,可以告诉所有人,我喜欢男人,反正后果我自己承担,可以无所谓,因为我没有退路,我没有一个在意我的家人。
可是陈抒扬不行,他最恋家了,不能因为我而给他和他的家人造成负担。
我不能把他折腾得家都回不去。
我在阳台上哭的小声,但陈抒扬睡眠浅,他下了床,看到了阳台上哭泣的我,他只认为我是因为公司周转不开,压力太大,支撑不住了。是他也跟着我蹲了下来,抱住我的头,不发一声。
我那时才真的绷不住了,我问他:
“怎么办啊?陈抒扬。”
他只是拍着我的背,没有说一句话,那晚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拍着我的背安抚着。
弄完过后我们就仍像普通兄弟和合作伙伴一样,共住一屋,共吃一饭,有时会说说笑笑,我甚至还是会在他家过年。
时间发展很快,先是澳门香港回归,03年的非典,08年的北京奥运会。而这一切我都与陈抒扬一起度过。
把自己内心一切不该有的情感压的很深,深到我有时会认为这是一种错觉。
喜欢陈抒扬只是因为吊桥效应,我只是恰好,恰好地喜欢男人,而陈书阳正好出现而已。
仅此而已。
但是压抑不住 。爱意是江水,每日涨潮,且永不会退下,它终有一日会彻底的涌现出来。
源源不断,直至把自己撑爆才会发现:
哦,原来我这么爱他。
后来的又一次除夕夜,在他家吃完晚饭过后,要去放烟花,就是今年不用自己买,今年是去桥上看,有人集资买烟花,邀请全部人一起去看。
他家里的老人早早就上床了,家里的小辈都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春晚。所以问完了一圈儿,到最后只有我们两个人去。
我们一边聊着闲话,一边往河边走,但那一晚不知是什么催使着我萌生了想要向他说出的念头。
后来又有人问我说:
“为什么非要跟他说呢?你一直不说,他就一直不知道,你们就还能一直做兄弟,你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多好啊。”
我当时沉默良久,然后笑着说:
“为了求一个结局。”
这个结局有点长,持续到烟花在天空炸响,我拍了拍陈抒扬的肩,在他疑惑的眼神当中,说出那一句:
“我喜欢你,陈抒扬.。”
到这里结局仍然没有到来,他只是看着我,然后凑近我的耳边,大声说:
“你说什么?”
他没有听到,我的勇气也在这一刻死亡。他只静静的看着我,等着我重复一句话。
但我没有。
我只是忍住内心的酸涩,假装自然的揽过他的肩,大声地说:
“我说!陈抒扬,新年快乐。”
他眼中的迷惑消失,转而为笑意,他也说:
“新年快乐!”
然后我们的关系像僵化了一样,我一直不甘愿和他只做兄弟。
但如今看来,我们的关系只能是兄弟。
我不能再往前跨出一步,否则我将被炸的粉身碎骨,然后彻底死亡。
后来我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尽量不去想那些夜里对陈抒扬做的那些荒唐的梦。在那些荒唐的梦境里,最后都是我抓住了一片虚无,而陈抒扬不知所踪。
就这样过了半年,陈抒扬谈恋爱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打字的手一顿,随后恍然想起陈抒扬今年27了,也该谈恋爱了。
我们也认识近10年了。我想着这些的时候,陈抒扬正高兴的讲着那个女孩子的事情,说着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喜悦。他其实这几年变得沉稳了一点,不再像十几岁那样情绪外露,说话不过脑子了。
但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18岁时,刚领到工资,想要憋笑却又忍不住的样子。
傻又可爱。
他把她的照片给我看,手上夸张的比划着,不停的说着,可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划着那个女孩子的照片,漫不经心的想着:挺好看的,跟陈抒扬一样笑起来,脸颊两侧有两个酒窝,看起来是个挺温柔的女孩子。
跟陈抒扬挺般配的。
他很喜欢她,每天带着她去玩,去看风景,聊到她的时候,整个人都快活,他说:
“你不懂,她真的很好,老徐.,我以后一定是要跟她结婚的。”
我懂,他也很好,可是我不能跟他结婚。我一遍遍的听着他说这些,从27岁说到29岁。这期间他们经历过无数的分分合合,我每次都是在酒桌上找到他的,把他扛到车里,听到他一遍遍的喊着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到最后也不喊了,就哭,一边哭,一边喃喃:
“徐羡迟,我好疼啊。”
我比他疼。
他醉酒时有些话说的成千上百次,我也问了他成千上百次。我问他:
“一定得是这个人吗?”
他醉醺醺的告诉我说:
“是啊,必须得是个人。”
后来他又崩溃大哭,哽咽着说:
“不是这个人就不行啊。”
我没说任何一句话,我只是抽着烟看着远方的月亮,那时候才发现我比这人更醉。
月亮嘛,看看就行,没必要摘下来。
又过了半年,他俩两年的分分合合终于有了结果,说是要长久的继续下去。我在这时提出了我要去上海,当时上海还有我们的子公司,那里更适合我,陈抒扬也不会到那里去,我们最好不要见面。
他当时问我为什么,我开玩笑着说:
“留在北京给你们当电灯泡啊?睡觉的时候关上,不睡觉的时候打开。”
他一再地挽留我,说北京也适合我,一起留在北京,一起干到退休,不好吗?当时折腾了半年,我把手续办好,他看我收拾着房间一边说出那些话。
我在这个时候停下来,神色平静地问:
“那年除夕夜,你知道……”
他愣了一瞬,随即回答:
“我知道。”
我笑了笑,抬起了行李箱,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说:
“那不就得了吗?”
他没再说话,让我走了出去 ,至此,我们算是断了联系。但我仍有我们共同朋友的联系,知道他和她在不停的打拼,为他们的未来做准备,知道他现在不常喝酒,因为她不喜欢。
我一边在上海打拼我的事业,一边做好了和他此生永不相见的准备。
有些知道我情况的朋友,有时也会介绍几个年纪小的男孩子给我认识,我说:
“我这种人可能不适合谈恋爱。”
后来,陈抒扬要结婚的消息传到了我这里,知情人在我这里跟我啧啧称奇:
“老陈真是发达了,办了二十几桌酒席,姑娘家说光是彩礼就给了30来万,你是没看到他笑的那样子。”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只是脑袋昏沉,忙着把那个工位上的人缺给补上,后来闲下来,才想起今天是陈抒扬的生日。
也是他今天正式结婚的日子。
我犹豫着点开那个匿名的短信,看着今年年初给他发了一条新年快乐,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我犹豫了良久,友人又打个电话跟我说:
“你不去现场就算了,连个新婚快乐都不肯发了吗?老陈在现场快急死了。”
……
我最终还是去了,只不过没告诉陈抒扬,只是安然的坐在普通宾客的位置上,看着他们幸福的吻在了一起,然后跟随着周围的人一起鼓掌。
婚礼结束后,我和陈抒扬共同在的群里突然发了一个视频。视频里的主角是我,我盯着台上的陈抒扬,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并且眼里似乎有泪。
那个群里几乎都是我和陈抒扬共同的朋友,视频发出后,群里立马有人艾特我说:
“老徐好像看儿子出嫁了一样,自家猪终于拱了别家的白菜 。”
群里立马有人跟上,打着哈哈说:
“哭的应该是这么好的白菜,怎么不被他拱。”
又过了一会儿,陈抒扬申请重新加我好友,只有一句话:
“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我没点通过,只是在那个匿名短信里又发了一条:
“陈抒扬,新婚快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