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苏联,索契,芙拉迪沃村。
这是一座普通的小村,坐落于千里黑海之畔的索契棕榈沙滩里;秋日晴朗,海风中夹杂着一丝丝咸味,棕榈树叶哗啦啦地响起,海鸥如银,掠过万里无边的海洋,飞向遥远的地平线。
这是很普通的一天,没有人会相信就在两年后,纳粹德国会进攻苏联。
“老弗拉基米尔!”
“哦!上帝!我亲爱的安德鲁沙!”
绿色眼睛的老弗拉基米尔是芙拉迪沃村所有小孩子从小到大都敬重的长辈,安德烈也不例外,他给了老弗拉基米尔一个早安的吻面礼
,老弗拉基米尔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一直都在说他瘦了不少,比萨沙看着还要廋。
“老弗拉基米尔,我在外头奔波,日夜辛苦,哪里会不晒黑呢?”
安德烈对外的身份是莫斯科商人,实际上他已经是一位优秀的克格勃。但情报人员,最忌讳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村里人一直都以为他是在莫斯科做生意。
“萨沙回来了,你们两个孩子也有好些时候不见了,快进来。”老弗拉基米尔一直都这样热情善良,安德烈走进伊萨托夫家中,老伊萨托夫和叶卡捷琳娜阿姨也在,老伊萨托夫一直都是冷冰冰的面庞,村子里的孩子从小就私底下喊他的外号‘冰块’;而叶卡捷琳娜阿姨是一位喜欢穿着斯拉夫民族长裙,性子热烈跳脱的温柔女人。
“哦!我的安德鲁沙!你今天回来啦!”
叶卡捷琳娜阿姨亲吻他的脸颊,“正好萨沙也回来了,从小到大,你和他还有瓦列什卡三个人最亲,我今天邀请你们两个过来,我亲自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你们每个人的口味我都调好了,就怕你们不喜欢。”
“怎么会呢?叶卡捷琳娜阿姨做的美餐最是好吃。”安德烈回以同样的亲吻。
“萨沙,你快下来,瞧瞧是谁来了。”
闻声而出的少年凭栏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褐色的发丝犹如最美丽的丝绸,冰蓝色的眼眸让人仿佛置身于西伯利亚明珠贝加尔湖的怀抱,他就像古希腊雕塑一样充满了美感,是高加索的雄鹰,也是俄国万里平原上的雪。
“安德鲁沙。”青年温和地笑。
此时的亚历山大.伊萨托夫还不似后来那么偏激和冷酷,因为还没有战争,他的家人也都健在,自己刚刚考上心仪的大学,一切都还很美好。
“萨沙!”安德烈就像飞过很久很久,才终于找到心爱之地的鸟儿,愉悦地呼唤。
亚历山大从二楼下来,紧紧拥抱住了安德烈,亲吻他的脸颊,“好久不见,我一直都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念你。”
瓦西里和两位好朋友见面,他从小就不爱读书,初中毕业后就一直留在索契,做一位修理汽车的工人;他的爸爸妈妈也非常尊重他的意愿,无条件支持他做任何事。
丰盛的午餐端上餐桌,亚历山大也很久没待在家里了;从初中开始他就一直申请留校住宿,不愿意回家;并非是家里人对他不好,而是这种割裂的压抑感让他无法面对。
他既不是安德烈,没有家庭,可以随心所欲;也不是瓦西里,拥有家庭,却依然四分五裂。
帕沙今年都没来看他,听说是他多年不见的爸爸病了,又或许是他马上要从政界下来了
当然也有其他可能,反正自己也不关心……帕沙远在波兰,为了爸爸的事情忙前忙后,一时也顾不上他。
“安德鲁沙,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呀?”
亚历山大恳切地问道。
“一个月。”
现在学校放假,瓦西里又在附近的镇子上做工,他们三个得有好些时候相聚呢。
安德烈回来是为了‘干活’的,克格勃里‘干活’,就是要处理叛徒;根据可靠的资料,叛徒埃里特.卡瓦列夫斯基,即将在索契与西欧间谍会面,交换情报;当然了,他要找出这个潜逃的前克格勃高级特工,并将他处理掉,这可不是容易的事,他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他的养父在海边给他留下了一座小木屋,高悬于海崖之上,他每次都要爬一段山路才能回去;陈设简单,多亏善良的老弗拉基米尔和热情的瓦西里这些年来一直都有帮他打扫卫生,一张床,一块镜子,一个小厨房,一张书桌,依然不变,干净如初。
他将放在门口的,拜托人帮忙带回来的巨大箱子拖到房子里;打开,将里面的电台取出来,放在书桌上;连通电台,往莫斯科方面发送电报。
根据这段时间他寻找到的蛛丝马迹,他判断卡瓦列夫斯基就藏匿在赫拉克勒斯镇里,但具体藏匿地点还需要他摸索——这是个化妆侦查的高手,自己虽然也做过不少活了,但和这个高级特工比起来,依然是青涩的初出茅庐的小伙子。
将电报机收好,安德烈躺在床上,头顶昏黄的灯光为这座小屋平添几分温馨。
他的养父在他三岁时就过世了,埋葬在山脚下那片盛开着紫罗兰的土地里;他是全村一起养大的,只要他们还能有一口吃的,就忘不了他;大人们愿意爱护他,但孩子们总会有顽皮的,孩子的世界都是喜怨分明的,性格沉默的自己就是不讨喜的那类人;幸好,亚历山大和瓦西里能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亚历山大比他和瓦西里大一岁,但也只是大一岁,却已经很懂得照顾他们了。他从小就很崇拜萨沙,只是真的,毫不作伪。
等他长到十二岁,懂得一些事情后,他看着十三岁,已经犹如天使一般俊美的萨沙,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他卑劣地爱着萨沙,但他从来不敢表露心迹,在苏联,同性恋是无耻的。
“伊万,您说我是不是一个坏孩子呢?”
伊万不会回他了,他长眠在紫罗兰的花香里,在天堂祝福他。
赫拉克勒斯镇,篮球场。
三个人轮流进攻与防守,现在是亚历山大拿到球,作为进攻一方:对面两个人是防守一方,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要把他的球抢下来。
亚历山大抱球往前冲锋,瓦西里将他拦截下来,伸臂就要扣下他的球;亚历山大一个假动作,瓦西里往他左边扑过去,落了个空;亚历山大带球过人,直逼篮筐。
“嘿!”安德烈冲过来,亚历山大还像用同样的招式过掉安德烈,但是被识破了,安德烈也做了一个假动作,劈手将他的球抢回来,站定中场,一个高抛,篮球进篮。
三个人玩了一下午,休息时候,身为‘商人’的安德烈请他们喝最贵的伏特加;克格勃的活动经费很多,这对他来说就是九牛一毛。
“安德鲁沙,再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你的礼物我们可都准备好了哦!到时候给你惊喜!”亚历山大一口就把冰镇的伏特加干掉半瓶,神秘兮兮地笑。
“是呐,这礼物是我和萨沙一起准备的,保证你喜欢。”瓦西里也卖起关子。
“我可期待了!”安德烈双眸微笑,犹如春风中摇曳生姿的蓝色风信子。
亚历山大很喜欢捏他的脸,从小到大都是;就好比现在,他们都很开心,他忍不住又捏了捏他的脸。
“绝对不让你失望。”
安德烈很怀念他们的小时候,他们会躺在那片温柔干净的白色沙滩上,望着天边闪耀的繁星,向遥远的天穹发出一遍遍属于自己的憧憬与孩童的天真。
很多时候,他们甚至会在那里席地而眠;瓦西里很容易就会因为困乏而睡着,但小小的安德烈脑海里总是有许多大大的疑问,他将外套披在瓦西里身上,而后跟着同样有很多疑问的萨沙望着星星分享自己的秘密。萨沙有一颗令人动容的怜悯之心,他会把他圈在怀里,轻柔地安慰他;还会轻轻捏起他的脸,希望他能做出一个最美好的笑脸——以前帕沙安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深夜。
安静的赫拉克勒斯镇。
一个身影在小巷中奔逃,时不时地往身后追来的人开枪射击;身后追击的人也是训练有素的战士,躲避射击,追捕射击,紧紧咬住他。
安德烈的视线注意到身旁的推车,他当机立断,将小推车踹上前,猛然一跳,借助推车的前进向卡瓦列夫斯基逼近;卡瓦列夫斯基不断射击推车,安德烈听着子弹的频率,知道他马上就要换弹夹;正此时,安静一瞬,他抓住机会跳了出来,朝着那个黑影不断开枪,空气中响起呻/吟,卡瓦列夫斯基轰然倒地。
安德烈小心翼翼地上前,确定他失去反抗能力后,他要上前缴掉他的枪;但意外似乎开了玩笑,卡瓦列夫斯基用最后一口气抓住枪,朝他射击;安德烈胸口炸开一朵血花,他忍耐痛意,送了卡瓦列夫斯基一颗穿额子弹,送他去见上帝;他捂紧胸口,朝着一个方向坚定前进。
“瓦列什卡,为什么安德鲁沙还没回来?”萨沙看着手表,疑惑不已。
“不知道,安德鲁沙说他要去镇上去见生意伙伴,不会是喝醉了吧?”
“那我们得去找他!”
门,敲响了。
很轻的声音,一开始他们以为夜晚的海风在调皮地玩耍,可很快,他们发现这阵敲门声充满节奏。
“是安德鲁沙回来了?”亚历山大给瓦西里递了一个眼神,他们举着礼花筒上前,给安德烈开门那一瞬间就庆祝——但门打开的那一刻,穿着黑色风衣,带着大盖帽的安德烈直挺挺地倒下来,鲜血氤氲。
“安德鲁沙!”
安德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去医院,而是回到这里;或许是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是伊万捡到他的日子,也是他两位朋友为他庆生的日子,他就必须要回来。
消毒水的味道让他从白雾里挣脱出来,入目所见,是一双温柔的冰蓝色眼眸。眼眸的主人握住他的手,“安德鲁沙,你醒啦。”
“萨沙。”安德烈是幸福的,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天使。
亚历山大守了他一天一夜,他俯身贴在他的耳畔,温柔道,“我大概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了,别担心,一切都过去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生日快乐,我的安德鲁沙。”
安德烈偏头,轻轻一吻他的脸颊。
亚历山大一直都是温柔的哥哥,因为他的哥哥帕沙也是这样温柔,他希望将温柔赠予每一个他真心对待的人。
如果不是秋天的风,将不幸的消息吹到了索契,他便不会扭曲自己的温柔,化作仇恨。
苏德瓜分波兰的那一天,索契的芙拉迪沃村,伊萨托夫家,愁云惨淡。
气喘吁吁的亚历山大跑回家,可他没能等来希望,他的父亲回来了,这是十几年来他第一次见到父亲;父亲告诉他,帕沙死了。
帕罗连科.卡扬洛夫斯基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因为担心重病的父亲;他的太阳穴被射穿,脸都被碎玻璃划烂了;而今天,波兰,也已经沦亡。
外祖父冰冷的脸上有泪,而母亲早已昏厥;亚历山大扶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当亲人的死亡出现在他眼前时,起初他还感受不到痛,只觉得手脚麻木根本支撑不起他继续站立;而后是尖锐的刺痛在心脏炸开,鲜血回流,酸涩涌起,他连哭都忘记了,只有眼泪在双目中滚落,滴在嘴唇上,苦涩得令人发疯。
那是帕沙,他无所不能,温柔坚韧的帕沙!
他双腿没有力气,支撑不了他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他跪爬过去,抓住父亲的裤腿,用很久都没再说过的波兰语哭泣,“爸爸……这不是真的……帕沙答应过我,圣诞节会回来找我的……”
“萨沙……”他的父亲,一直不喜欢他甚至十几年来都不肯见他一面的父亲,此刻也将他抱在怀里,将他的脑袋揉进自己的怀抱里,
“帕沙已经过世了,他最放心不了你,你可得好好的!”
“爸爸!你没有照顾好他!”
这个只有19岁的少年终于痛哭失声。
战争!是战争带走了他的帕沙!
亚历山大眼底血丝勾连,“到底是谁害死了帕沙!”
“对不起萨沙……我们没能找到那个狙击手……现在波兰被苏德瓜分,我大概也……唉,可怜的孩子。”他的父亲只能留下言语,而他回国后,因为种种原因,已经亡国的波兰政府给他安上‘间谍罪’,绞死在波兰华沙。
帕沙无儿无女,妻子也在早年间病逝,远在苏联的亲人也没必要将他的骨灰从波兰迁回这里;他爱波兰,爱同样长眠于华沙的父亲,就让他们父子二人在永恒中安息,不必去打扰。
得知帕沙死讯的那天,亚历山大哭了整整一夜,他不敢待在房间里,他总觉得帕沙还在,没有离开他;他抱着那本相册,早就已经声嘶力竭。
父亲将帕沙为他准备的礼物交给他,那是世界各国的风景,是彩色的照片;帕沙好不容易联系到了波兰境内一位环球旅行者,花钱买下他的照片,重新用彩色胶卷渲染,让照片更加生动;他还记着自己上一次和他说过想看世界各国的美景呢!
他抱着相册浑浑噩噩地起身,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反正哪里都行。
养好伤回到家的安德烈正准备就寝,听到了敲门声;他可不认为谁大半夜不睡觉有空来找他聊天;他打开门,出乎意料地看到了亚历山大,只是他看着不对劲,脆弱如纸。
“安德鲁沙!”亚历山大扑上前抱住他,声音嘶哑,“我没有帕沙了!”
安德烈浑身一僵,而后心痛的眼泪苍白成行。
“萨沙!”他抱着亚历山大,他们身高差不多,更何况亚历山大很脆弱,看着更可怜了
,“怎么回事?帕沙怎么会……”
“是德国人!是德国人杀了他!我要找到那个杀人犯!我要为帕沙报仇!”
安德烈抱紧他,将他带到自己温暖的家中,寒冷的海风被隔绝到门后,轻抚颤抖的人儿的脊背,第一次觉得萨沙原来也需要自己。
“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到那个德国人。”
他嗓音温柔,虽然他杀过很多人,但是很多人临死前都不敢相信自己是他杀的,因为他得确人畜无害。
“安德鲁沙,今天我吓到你了吧,可是帕沙不在了,我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自己该存在的意义。”
褐色头发的俄国少年抬起眼眸,冰蓝色的眼眸里浸润血色,犹如蓝宝石上的血泪;安德烈是军人,此时的他比身为学生的萨沙要更强大,他轻轻捻住他的下巴,不由自主地吻住他那双苍白如素色月季的唇。
他的唇是柔软的,一点也不是他想象中的抿起来时的那种冷硬;萨沙被他推倒在柔软的铺着格子床单的舒适床榻上;那双血丝缠连的眼眸注视他,凝望他,就连那双手也安分地被他扣住,没有推开他。
也许是这一夜他太想知道自己还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他才没有反抗自己的失礼举动。可怜的萨沙需要一个理由让自己活下去,所以他才能忍受痛。
很久以后,安德烈想到。
但现在,他很迫切地想要让萨沙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因为他需要他。
那本相册被妥帖地放在床头柜上,安德烈剥开他白色衬衫上的纽扣,那么冷的天,他居然就穿着这一件衣服,跑到这里来找他;他得将他救出来,从自我怀疑和痛苦不堪中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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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德战争爆发后,芙拉迪沃村遭到轰炸,半数人都死绝了;他们都拿起武器,各自奔赴战场;奔入血火前的那一夜,他和萨沙还有一次,从此之后,便是长达四年的不相见。
清晨海雾依然浓郁,并不适合回家;亚历山大醒来之后,就一直抱腿坐在床上,安德烈切了几片黑面包,暂时果腹也好。
“安德鲁沙,昨晚的事,不要说出去。”
安德烈以轻松的口吻道,“我怎么敢说出去呢?这可是犯法的。”
“安德鲁沙”亚历山大望着他,目光温柔,却也冷漠,“你是爱我的,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安德烈的笑容在唇边凝固,“你一直都知道?”
“一团火若在身边熊熊燃烧,又怎么会感知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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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欲言又止,最后低着头没能说出只言片语;安德烈可不打算放过他,掐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以最近的姿势将那双蓝色的眼眸融进自己的目中。
“你最好说清楚。”安德烈凝住他,只要他说错一句话,自己会毫不留情地捏碎他的脸。
“我……我大概只想看到你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眸,因为,因为只有你,只有你……”
当冰凉的眼泪落在手背,安德烈终于明白一切;他松开那张惨白的脸,哑然失笑。
亚历山大不想失去他,他握住安德烈的手,可怜地哀求,“安德鲁沙,我们,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很要好的朋友……我很自私!如果你需要我赎罪,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安德烈将他抱在怀里,轻声道,“你说你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那我告诉你——你就是我最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