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柠清随楚晚宁一起下山游历。
十天后,回来。
苏柠清和楚晚宁一起跪了下来,长拜于地。
怀罪微蹙眉心。
怀罪“这是做什么?”
楚晚宁(幼时)“师尊或是避世久了,如今外头真的与师尊讲的大不一样。弟子恳切师尊,别再留于山,下山看看吧,这人世是无涯苦海,早已不是师尊说的桃源了。”
怀罪蓦地动怒。
怀罪“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楚晚宁原本以为把自己亲眼见到了真相说出来,就一定可以改变师尊闭耳塞听的态度。他根本没有料到怀罪会是这个反应,怔了一下才道。
楚晚宁(幼时)“师尊从来告诫弟子,要忧他人之忧,难他人之难。……这十天,弟子走了上下修界共二十三的村落,所见情景触目惊心,师尊若是下山瞧见了,也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怀罪怒而打断了。
怀罪 “谁让你擅自离山的?!”
怀罪“这山本无日月,你当早日修成正果,立地飞升,何以在自身尚未参破天机之前,就贸然离山,去管红尘事?!”
怀罪“人间疾苦代代不绝,又岂是你一个小修能管得过来的?你缘何如此高看自己!”
怀罪越说越怒,楚晚宁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他看着自己的师尊在月色下踱步,拂袖,点着他的鼻尖高声叱责,厉声呵斥,海棠花树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怀罪裁得支离破碎五裂四分。
楚晚宁的脸上先是茫然,再是无措,而后变成了惊愕,变成了失望,最后定格为痛苦。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怀罪怒道。
怀罪“你可知错了?!”
楚晚宁(幼时)“……”
怀罪“你说话啊!”
楚晚宁(幼时)“弟子。”
楚晚宁顿了顿,声硬如铁。
楚晚宁(幼时)“不知。”
怀罪一掌掴下。
怀罪“你放肆!”
楚晚宁的脸颊立刻浮起了红印,但他却立刻把脸转回来,眼闪着不解而愤懑的光影。
楚晚宁(幼时)“师尊,这些年你一直教我要端正行事,忧人忧世,为何真的遇上了大灾劫,你却要我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怀罪“……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怀罪咬牙道。
怀罪“你……此刻出山,能做什么?你确实禀赋卓绝,但天下险恶根本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出去,为了什么?为了辜负为师十四年的养育之恩,为了意气用事捐身赴难?”
怀罪转向苏柠清。
怀罪“苏柠清,你也是如此觉得吗?!”
苏柠清不卑不亢。
苏柠清(幼时)“爷爷,我觉得爹爹没错!人间疾苦是很多,我和爹爹也管可能不过来,但,我们只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怀罪气急。
怀罪“苏柠清!你和楚晚宁只是两个小修,能做些什么?!”
又转向楚晚宁。
他顿了顿,字句铿锵,金石落地。
怀罪“楚晚宁,你尚不能渡己,又拿什么来渡人?!”
而楚晚宁,便在此时,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地望着自己的师尊。
他微微扬起下巴,凤目里逐渐有水汽迷蒙。
怀罪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含泪的模样,他眼底的水光多少淬灭了他心头的恶火,他怔了一下,犹豫道.
怀罪“你……唉,罢了,方才可是打疼你了?”
但一旁苏柠清却清楚得知道,不是的。
楚晚宁哪里是疼方才那一巴掌,他是疼自幼敬重的师尊,竟会说出与自己心高大形象截然不符的一番论调。
楚晚宁缓缓闭上眼睛,过了片刻,他说。
楚晚宁(幼时)“不知度人,何以度己。”
怀罪僵住了,身形犹如佛龛里饱受供奉而一动不动的泥塑木雕。
楚晚宁嗓音微有嘶哑。
楚晚宁(幼时)“凡世疾苦就在眼前,恕弟子愚钝,不知师尊何以终日高坐,闭目升天。”
他说完,缓慢起身。
月光下,他去时的衣冠早已不再洁白,有污泥也有血迹。
但却那样挺拔庄重,气华神流。
苏柠清(幼时)“爷爷,是你一直教我们要端正行事,忧人忧世!”
她说完,也缓慢起身。
月光下,红色的衣衫已经尽是泥土,干涸的鲜血在红色的不太显眼,但还是能看见的。
楚晚宁(幼时)“这仙,不修也罢。”
怀罪惊怒滔天,脑目昏沉,他厉声道。
怀罪“逆徒,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楚晚宁(幼时)“我只想按你从小教我的去做。”
楚晚宁亦是剑拔弩张,但张弛之间,他微微颤抖着,眼里满是悲凉。
楚晚宁(幼时)“是你教我的,难道你的道义只在纸上?!难道百万灾民无家可归,日夜都有孤儿死去,我该做的不是出山扶道,而是伴着青灯古佛,修禅宗吗?!”
怀罪喝吼,目眦尽裂。
怀罪“你得道飞升之后,自可行诸多善事!”
楚晚宁瞪着他,像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瞪着他。
他胸膛起伏着,掌捏成拳,眼江流潮涌,墨燃原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掠地而起如蛟龙破水掀起狂澜巨浪扼住怀罪的咽喉让其知愚知罪。
可是楚晚宁颤抖了一会儿,终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最后眼尾薄红,沙哑地说。
楚晚宁(幼时)“师尊,我修真,不是为了逍遥自在、超脱红尘。难道修真就只能是为了成仙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我宁愿半途而废,我宁愿一无所成,我宁愿留在人间。”
楚晚宁(幼时)“倾我所有,力竭而死。”
怀罪“……”
楚晚宁(幼时)“师尊飞升吧,等我渡完所有我能渡的人,我就来随你。”
苏柠清的声音一样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苏柠清(幼时)“爹爹!我跟着你!”
怀罪“楚晚宁!!!苏柠清!!!”
怀罪双目赤红,眼底里隐透血光。
他不甘,他恼羞成怒,他无处发泄。
最后他喊住即将迈出院门的楚晚宁,嗓音冰寒到极致。
怀罪“逆徒,你给我站住。”
这一声站住,犹如末日晚钟。
楚晚宁拧着漆黑的剑眉,神情刚毅不屈,坦然迎向怀罪的目光。
少年楚晚宁从来信任怀罪,信任这个将他当做祭品养大的师尊,信任他的养父兼恩人。所以哪怕失望之极,他也没有从怀罪那赤红的眼神,看出夺命的杀机来。
楚晚宁没有走,他身如松柏,一步步朝着怀罪走去,最终站定,高马尾在他身后被风吹得纷乱,染血染泥的衣袍也被风吹得纷乱。
苏柠清跟在楚晚宁身旁。
怀罪嘴唇启合,碾碎字句。
怀罪“你要出寺下山,可以。”
楚晚宁(幼时)“师尊?”
楚晚宁的凤目微微睁大,他不谙人心险恶,只把刽子手举起的刀,当作窗边的一轮皎皎明月,有一瞬,他甚至是感激而欣喜的。
他以为怀罪终于明白了他。
但是屠刀幽寒,杀心已表,怀罪道。
怀罪“你今晚走出这个院门,就再不是无悲寺之人。你我十四年师徒情谊,就此,一刀两断。还有苏柠清,你我也不再有关系。”
楚晚宁(幼时)“……”
苏柠清(幼时)“......”
那凤目仍是睁大的,只不过里面的内容从喜,慢慢换做了错愕与悲寒。
楚晚宁大概不曾料想到怀罪会坚决至此,木僵地在原地站了好久,才动了动嘴唇。
嘴唇动了,却讲不出完整的话语来。
怀罪盯着他,这是他押下的最重赌注,晚宁和柠清重情,这十四年来只有他们三人为伴,若是断了这情谊,便是拿刀割了他们的心,他们应当不会——
楚晚宁跪了下来。
苏柠清也跪了下来。
怀罪“……”
怀罪凝怔了。
他依旧麻木地想着,不会的,他们怎会决绝如此,一意孤行。
楚晚宁跪而长磕。
一叩,二叩,直至九叩。
苏柠清亦是如此。
楚晚宁再抬起脸,眼清明,没有水汽,但脸颊却是湿润的。
楚晚宁(幼时)“弟子楚晚宁,拜谢师尊养教之恩。从此……”
他喉结攒动,从此怎样?他不知道,他说不下去了。
苏柠清(幼时)“苏柠清,拜谢爷爷养教之恩。从此......”
从此什么?苏柠清也不知道,苏柠清也说不下去了。
或许是风急天冷,怀罪的身子在风里微微摆动,他的袈裟被吹得纷乱,狂风灌满了衣袖,他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冷,嘴唇亦没了血色,他盯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两个人。
胸的火直腾腾地烧进眼里,毁天灭地,冲动至极。
楚晚宁眼映着怀罪愈发狰狞的脸,胸揣着他一腔难平的热血。
他跪在地上,唯独没有想过的,是他自己。
“当啷”一声响,是金属落地的声音。
青砖地面躺着一柄弯刀,那是怀罪的配刃。
月色之下,屠夫眼里有着汩汩不尽的血光,他又踢了一脚刀子,把那弯刀径直踢到了楚晚宁膝边。
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伸过来,握住了那把刀。
楚晚宁这个时候眼神竟是平静的,最初的惊愕已经消失了,莫大的痛楚竟也在怀罪向他抛落这柄弯刀的时候,逐渐平息。
他显得很释然。
楚晚宁(幼时)“师尊若要我性命,我还就是了。”
楚晚宁道。
楚晚宁(幼时)“活十四年,和活一百四十年,如果都只坐于这一方天地,实则并无区别。”
楚晚宁(幼时)“还望师尊能放柠清离开无悲寺。”
怀罪“楚晚宁。”
怀罪森森道。
怀罪“你要与我就此了断,我不做挽留。这十四年来吃穿用度,皆不计较,苏柠清我也可以让她离开。但你要把你所习的东西,归还于我。”
楚晚宁(幼时)“……”
怀罪眯起了眼睛。
怀罪“我要拿走你的灵核。”
灵核是修道之人最精粹的凝晶,换作神木,也是一样的,只要有了灵核,重塑一个楚晚宁或许也可以。
这一次定然不能再教他道义苍生,不能再令他学仁心善道。
他要楚晚宁的灵核。
活人的心。
楚晚宁看了他一会儿,禅院里的光影掠动,大雄宝殿有做晚课的僧人,颂宏之声悠远传来,犹如檀香佛烟。
刀光闪过。
热血喷涌,骨肉离分。
苏柠清一惊,赶忙上前阻止,却被一道结界阻拦。
苏柠清(幼时)“爹爹!”
楚晚宁把刀子,一寸一寸地戳进胸腔,血,到处是热血。
滚烫的,奔流的,炽热的。
苏柠清的眼眸中显现着一片猩红。
怀罪木僵地站在原处,他的神色依旧定格在最后那一刻,显得面目狰狞而残忍,可是他眼睛的光却闪烁着,颤抖着,战栗着,茫然着……
他所希望的,真的是这样吗?
血染衣襟,红莲湿透。
禅院里,怀罪闭上眼睛。
是……一截断木。
昔日郎朗欢笑尚在耳畔。
是,无魂之人。
是一具空壳是他要献祭给楚洵的肉身是他倾尽百年得来的赎罪之木!不是活人!没有灵魂!!
怀罪的眼泪淌了下来。
他颤抖着剧烈颤抖着,他觳觫着,他朝那个已经将刀刃扎进了心脏,灵核已经开始破裂,要被挖出的孩子奔去。
却有一个小孩拦住了他。
苏柠清(幼时)“怀罪大师,请不要再伤害我爹爹了......”
他跪下来,他痛苦嚎啕,他声嘶力竭。
怎么会没有魂灵呢……
是他闭目不看,塞耳不听。
他一直都知道的,他心里一直都能意识到。
从楚晚宁的笑容里,从楚晚宁的认真里,从楚晚宁的宽容与温和里,从楚晚宁的倔强与坚持里,他一直都看得到那个人的灵魂。
可他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所谓的赎罪,他装聋作哑,他麻痹自己。
楚晚宁,从来不是一座木塑,一具空壳。
他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啊……
苏柠清最终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怀罪制住了楚晚宁的手,遏去他的灵力,楚晚宁几乎是在法咒失效的瞬间就痛得昏了过去。
怀罪抱着那具鲜活的,汩汩淌着热血的身躯。犹如捧着两百年前,在临安天裂时,挖心照亮众人逃生归途的楚洵。
但是不一样的。
楚晚宁狠倔,骄傲,楚晚宁有这样那样属于自己的小癖好,比如不盖被子睡觉,比如吃饭吃累了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咬着筷子发呆,比如从来不爱洗衣服,只会把它们一股脑地浸在一起。
那都是他自己的习惯,自己的喜爱。
和谁都不一样。
淅淅沥沥落着雨的清晨,怀罪坐在禅房里,手捻星月菩提珠,口喃喃诵着佛经。忽然门口有光晕闪动,他没回头,只是落下了一声木鱼,叹息道:“醒了?”
楚晚宁站在门外,清俊的身影仿佛要融进稀薄天光里。
身后,跟着一个红色衣裳的小姑娘。
楚晚宁(幼时)“师尊为何还要救我。”
怀罪“无悲寺,见不得血。”
楚晚宁(幼时)“......”
怀罪“你既已剖心自证,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你和苏柠清自行下山去吧,从今往后,莫要再回来了。”
楚晚宁没有去拿任何的行李,他看着香烛佛音里那个熟悉的背影,半晌说。
楚晚宁(幼时)“师尊。”
师尊。
然后说什么?就此别过?多谢大恩?
胸口的纱布仍洇着血,刀子拔走了,心脏却仍是抽疼的。
近十五载的信任,最后换来的是怀罪一句“我要你的灵核。”这也就罢了,十五年来他一直以为怀罪是至仁至善的,会忧草木,怜蝼蚁。他一直以为这普天之下都和临安城和上修界一样太平安稳。
可那都是假的,是怀罪骗他的。
这是比灵核碎裂更疼上千万倍的劫。
楚晚宁闭上眼睛,最终,他对他说。
楚晚宁(幼时)“就此别过了……大师。”
......
————
作者“大概下一章就是海棠树下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