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与暗夜

“殷书珏，我们要结婚了”

“我们要结婚了”

……

张珉一带着几分玩味地在她耳边重复着“结婚”这个字眼，眼边堆起层层褶皱，嘴角的笑意像是讥讽着某个已去的故人。

湿热的水汽惹得她耳垂瘙痒，胃里泛起一阵恶心。殷书珏用手愈加攥紧身下垂着的白纱，纯白的裙被扭出几个狰狞的旋儿，她的心脏隐隐作痛，与白裙共鸣着悲伤。

“书珏，瞅瞅你脸上的痛苦表情，真不像是即将登上婚姻殿堂的新娘模样。"

张珉一从殷书珏耳边挪开，趁势倚着化妆桌的侧边，捧过那面涂着精致婚妆的动人脸庞，咂了咂嘴。

“心也不像”。

殷书珏一脸厌弃地挣脱出他的手。

“余从声已经死了，我也嫁给你了，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她脸上的悲伤全然尽失，再无任何神色。

“他的确死了，可你能忘吗？我真正想要的是你的心，你知道吗？他一直活在你的心里，你的丈夫能心甘吗？”他无奈地续着满面的笑，像个假面小丑嘲弄着舞台上自己的丑态。

殷书珏没再说话，目光呆滞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张珉一知趣地绕过她的身边，转身朝门的方向走去，欲下楼探一下婚宴场地的筹备情况。

“他死了，我的心为他殉了情。我的心地方不大，装不下迈阔的海和天，装不下他自由的灵魂。张珉一，余从声确确实实死了，但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随风而行，与流云为伴。我的心死了，附在他的心上，只是……”殷书珏的声音些许嘶哑，在张珉一身后轻轻回荡。

张珉一没停下脚步，只是步履缓慢。他听着她自述内心的独白，直到她断断续续地只吐出个“只是”。她痛苦，她悲伤，她失落，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她的阴影下血痕累累。

在第三人称叙述的故事中，他和她互不知晓各自的悲哀。

这一场婚礼像一场困局，却只殷书珏身陷牢笼。张珉一怕她搞名堂，结婚前便下了心将她圈在自己身边。

殷政良和徐瑛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女婿的队列中，相比女儿，张珉一手中白花花的钱票才更能勾住他们的口味。何况殷政良正值公司困难期，资金周转不开，好不容易碰上个腰大气粗的金女婿，刮些许油水也便够他实现创业梦了。

临走前，徐瑛还宝贝似的牵着殷书珏的手贴心嘱咐“珉一是个好孩子，有钱有貌，对你也算用心。余从声毕竟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得往前走。”言语里透露着少见的温柔。

“路的尽头是张珉一吗？妈妈”殷书珏的眸子载满星辰，像在扮演懵懂的孩童。但这蒙面的纯真实则有着调侃的真声。

一阵沉默过后，徐瑛换了语气，冰冷冷地说道“我们含辛茹苦照顾你到这么大，你总要回报的。你从小时候，我们就用锦衣玉食惯着你。现在你成了大姑娘了，也该当承父母喜好，全当我们培育你的回馈。男大当娶，女大当嫁，婚姻大事父母掌管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父亲公司经营遇上了困难，你也心知肚明。”

殷书珏静静听着，心里淌过心酸和失望汇成的汩汩泉水，触痕微凉。从小到大，殷政良和徐瑛并未怎么对她嘘寒问暖，两人各有各的光明大道，他们行向远方，一路打拼，留给她的向来只是他们毫无眷恋的背影。

她也曾为这份缺失的爱痛哭流涕，也曾在夕阳西下时思念身在外乡的父母，也曾踏过他们印在地上的脚印企图追上他们的步伐，与之并肩。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释怀，即使他们将她孤身一人抛在老家读书，不管不问，只闲心大发时随心丢她几张票子供吃食。

生，牵着多少人脖上的颈链大摇大摆，张扬过市，磨碎了多少人的天真、不甘、热情。没有父母的宠爱和呵护，殷书珏很早便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见识了社会的险恶无情。她的童年没有旋转中的梦幻木马，没有雪中候她的挚诚雪人，没有酸甜如夏的草莓棒棒糖，没有少女心的粉红色，没有百花簇拥的童话世界……只有现实中的柴米油盐令她困惑，令她发难，令她近乎疯狂。

他们无心洒下一枚种子，它出人意料地在冬去春来之时冒出了嫩绿的芽，它在迅疾的寒风中拚命支撑起自己瘦弱娇小的身躯，然而这坚韧并不为人所看好，它的周遭溢满了不尽的耻笑，他们对它的诞生只觉无关疼痒，任它自生自灭。

殷书珏脱离了昔日似散未散的家庭，跌进另一个圈套。父母以死相逼，张珉一天天像狗皮膏药一样坠在她的身后，口口声声的爱剌在她的心上生疼，上帝像蹂躏布娃娃一样摆布着她的命运。寂静无声的房间里，殷书珏失去了她生命里最后一束光亮——余从声，黑暗覆盖了所有，她终于死了心，向自己的宿命妥协。

张珉一对婚礼现场的布置要求苛刻，设计的图稿改了又改，成品却总是不尽人意，他总无奈地揺摇头。后来，他自己亲力亲为，在多少个寂静的夜独思她的喜好。

金灿灿的门在殷书珏眼前被推开。门后俨然是一望无际的花海，她目光所及之处都有一枝白玫瑰冲她痴痴地笑。

耀眼的灯光朝殷书珏迎面直射，纯白的纱裙上被灯光忽略的区域有如暗夜似的漆黑阴影，头戴的花环上嵌着的绿叶如欲飞的蝶，她拖着长长的裙摆径直朝张珉一缓缓走去。这场婚礼完美地令人艳羡，在所有人眼里，他们是珠联璧合、天生的一对佳偶，谁也没关注她匿于眼底的沮丧。

每一眼都惊艳，每一眼都令人心动不止，他的眸子自始至终都未从她身上移下，他爱的人总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张珉一没等她来到自己的身边，小跑着上前挽住她的手，并肩前行。

婚礼平平淡淡地筛过每一个环节。张珉一格外地积极，这一天，他等了太久太久。

他迫切地揽她纤细的腰肢，吻她红润的薄唇，座下欢呼声经久不息。他小心翼翼为她戴上他精心挑选的戒指，看闪在钻里的光诠释着他的幸福。

在与余从声的恋爱时光中，白纸般纯白的婚姻总令她心驰神往。如今，她已然看透婚姻背后的阴谋，怀着不甘，坠入它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