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是夜风意愈寒,月明星稀斜照窗棂,以窥殿中巍然泥塑,约一丈有余,油彩漆之,肃然着衮服,戴冕鎏,白面如冠玉,细目若朗星。
丹陛之下长跪跽起俯首,不过花甲须发皆白,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顶冠整肃不苟,乃魏相安冶安忍遗。
因其屏退随侍致殿中独他一人,安然垂首作思索状良久回神,半晌口中呢喃只道:
“故人已往”。
叹惋之后才欲起身,经年操劳多病连同久跪,眼前倏忽有夜幕垂落,踉跄情急中一抚额角,耳畔人声忽响。
人声渐次明朗,秋夜随之消逝,殿中光线陡然亮如白昼,泥塑起身行至面前驻足,竟与真人无异,举觞而敬。
“久闻公之大名,终于有幸拜会。”
“某姓云,单名初,字芜夕。”
举觞回敬欣然饮下温酒,眼前彻底清晰起来,正是武嘉二十六年十月初,只见他礼节性地同样报上姓名。
“在下安冶安忍遗,不过乡野草莽,未曾想竟让云校尉亲往,实在惭愧。”
云芜夕其人弱冠之年便举孝廉入仕,议郎、县令、骑都尉、 太守、校尉,皆曾任之,此时不过二十有七。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况先生抱惊世谋略,何必如此自谦?”
二人对面正襟危坐,云芜夕见其自谦忙摆手出言如此称赞,无意识摩挲着手中觞看向安忍遗将其来意娓娓道出。
“目下汉室衰颓,反贼猖獗,外戚干政,宦官酿祸,生灵如倒悬,社稷如累卵,自景帝以来便每况愈下,此时群臣各有异心,初身为汉臣祖上世食汉禄,又岂能坐视不理?”
“望先生不弃鄙贱,初愿奉为座上宾日日恭听教诲,切勿推辞。”
安忍遗几番不得明主,如今见云芜夕谈吐非凡言辞恳切,不由欣然应允。
“能得明公赏识,冶之幸也。”
杯盏底部磕在桌面,云芜夕如愿后面前并不掩饰欣喜,此刻跽起竟对着安忍遗拱手一礼,后者肃然同样回礼。
“时世造英雄,英雄亦适时。乱世中豪杰辈出群雄逐鹿,此后必将有反贼引四方讨之,明公可先行屯兵于并州以待天时。”
“并州进可攻退可守,远可吓诸侯近可护长安,明公可暂时投奔洛卷诗以屯兵,其平素自恃甚高,必然轻视于人,在讨过反贼之后再向其宣战。”
“今圣上垂垂老矣却迟迟不立储君,膝下七子皆不得意:大殿下虽为长子却身无长处,一心倚靠太后代为理政;二殿下虽有奇雅之名却体弱多病不理朝政;三殿下风流恣意好为吟诗作对,因母族势力强大才安然无恙至今;四殿下生母出身宫女又早早亡故,倚靠宦官在朝堂上倒是有一席之地,却同大殿下导致如今汉室衰颓。”
“五殿下敦厚仁义为圣上侍疾如今卧病在床也有数年;六殿下早慧却太过年幼,早因与大殿下交恶而被派去守陵;七殿下尚在襁褓之中,依附着大殿下性命无虞。”
这一番话堪称大逆不道,将所有皇子贬得如街边白菜一般一文不值,安忍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云芜夕的反应,那人嘴上虽不置可否,却依旧面露赞赏之色。
“大殿下为人嚣张跋扈,于政务却一窍不通,太后任用外戚排除异己,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四殿下任用宦官,二者交替专权,方雨奇四朝元老当今宰相,当此危急关头反而不谏,只思苟图衣食。”
“忠臣被流放,佞臣主朝堂,以致社稷倾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
“若是想救大汉,只怕要平定四境之内,肃清朝堂中尸位素餐之辈,再图后主。”
洛卷诗为关东世家子弟,早在武嘉二十年就已经在关东与诸侯相互吞并,四州之地尽入囊中,如今依然虎视中原。
“洛卷诗虎视中原由来已久,若他先生祸乱自引群雄讨之,否则可据四州而为首,其必然首当其冲,待其两败俱伤,明公仍可渔翁得利。”
云芜夕闻言眼中星芒更甚,不由促膝以肘支于前,盯着安忍遗的下文。
“荆州有高、江、楼、莫四大家族声名显赫,且以南不是道路崎岖就是隔着长江天堑易守难攻,不妨先从并、冀、青、徐、幽、兖六州加上辽东,平定北方大部入手取而代之。”
安忍遗忽然促狭一笑,纤指钩起酒壶手柄离席略一俯身为其添酒,壶口出倾泻的酒液清冽而绵长,稳稳落在杯盏之中。
“然,后取荆州要地,入州与当地名望结交以得其相助,四家彼此各有姻亲,『长安四杰』虽不比当年,却也并非等闲之辈可比。”
云芜夕闻言一见如故旧相识一般指着安忍遗爽朗一笑,倏忽偏过头去又转回听其继续道,眉眼间犹自带着笑意。
“北人少有善水战者,相比扬州等地可先取益州,益州之主何逝舟年轻气盛言过其实,手下多生二心,明公既久历沙场,可用取荆州之法夺取益州,收其智士以壮声威,举南人操练水军,以备东吓扬州。”
“和诸戎,抚彝、越,修政理,诚如是,则汉室可兴,明公之愿可偿。”
云芜夕久久无言,半晌眸光明明灭灭,堪堪吐出一句:
“吾之子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