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后山。
通天雪白中,剑声所至,翠竹轻晃。雪块从叶间径直砸落,叫碧色的剑也染上了点雪色。
“月徵,月徵,你爹娘又给你寄信了”,雪公子手里拿着一份信,兴高采烈地往着竹林跑来。
已是半大少年模样的穆清,听见来声,立即收起了手中的剑。
“来了”
穆清上前几步,接过雪公子手中的信,还没打开,嘴角就不自觉扬了起来。
“回回见你都是一副苦瓜脸,也就听见你爹娘来信的消息,才会笑一笑”,雪公子看着这个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无奈地摇摇头。
其实关于好友的事,雪公子多少也知晓一些,不同于自己无亲无故,被雪宫收养,月徵自小被迫与亲人分离,唯有通过雪月花三式的考验,才能回前山与亲人团聚。
所以只有日夜拼命练武,早日通过考验,才能回到前山,与亲人团聚。
虽然他总冷着脸,有时候还会嫌弃自己。但雪公子一点也不介意,因为他认识的始终是那个会在雷雨天抱住自己的小小少年。
奇了怪,明明那时候月徵比他还要小,却抱住发着抖的他。
说道:“别怕,我在”。
“想什么呢”,穆青伸手在雪公子面前晃了晃,“喂,回神了”。
记忆中的小小少年与眼前之人渐渐重叠,雪公子回过神来,不自然地咳了声,“喏,信给你”。
“感觉你刚刚在想很奇怪的事”,穆青一把夺过好友手中的信,分了一个眼神过去。
——————————
吾儿月徵,展信佳。
院里的桃树又长高了,不知道我的小阿月是否也长高了些。
等明年来春,它开花结果,娘亲做好桃花酥,再让你爹爹调上几杯甜甜的果酒,在家等你归来。
我们一家人坐在一处,像寻常人家一般,嬉笑打闹 ,再也不分开。
阿月,娘亲今日很高兴,因为娘亲晓得了,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人爱你的人。
你有弟弟妹妹了,不出意外,等阿月归来时,就能看到他了。”
带着桃花浅浅的香气…
“我有弟弟妹妹了?!”,穆清捏捏自己,觉得像是在做梦,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有一个与自己相关的生命正在诞生,虽然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在这个世界,穆清与它有着切切实实的联系。
“怎么,不疼,难道在做梦?”,穆清皱眉,莫名看向自己还在用力的手。
“那是因为,你捏的是我的手”,雪公子终于忍无可忍,一把甩开穆清的手,手上一道红色印子露了出来。
“疼吗?”
“废话,你来试试”,雪公子吹着手上的伤,转过身,瞪了好友好几眼。
“哼,我再心疼你,我就是雪地里的大笨熊”,雪公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留穆清一个人在原地。
“不行,我要去看一眼”,酸酸涨涨的感觉在心里面蔓延开来,此刻,穆清迫切地想再见他们一面,看看他们过的好不好。
穆清将几节紫竹挑下,放在风雪口,风吹动竹叶,发出飒飒的声响,伪造出有人在练剑的假像。而后,一跃而起,飞过后山与前山的围墙,避过巡逻的侍卫,最后落在了徵宫的月桂树上。
“宿主,你怎么又回来了?!”,小系统一觉睡醒,又惊又怕。
“放心,我不现身,我只是回来看他们一眼”,穆清安抚道。
“看来他们过得还算不错,这样,我就放心了”,看着廊下恩爱的两人,穆清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来,阿岚多吃一点,你现在怀着身子呢”,男人夹了一块肉,凑到妇人嘴边,柔声劝着。
妇人手搭在肚子上 ,一边轻抚,一边小声叹着气,“也不知道阿月如何了”。
“阿玥,你如今在孕期,不宜多思多忧。阿月,那边,我托了后山的好友关照,应当是无碍”
看到 夫妻两人仍如他离开时那般恩爱,穆清内心也慢慢平息下来了,“真好,你们彼此还是爱着对方,没有变”。
为了避免被夫妻两人发现,引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穆清只匆匆看了两眼,便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赶。
“宿主,他们有另一个孩子了,为何你反而很高兴?”
“你难道不担心,他们有了另一个孩子,就忘了你吗?”
小系统最近升级了新功能,据说是可以分析模拟人类的情感 。
自从有了这个功能,小系统经常用来分析穆清身边人的情感行为也包括穆清,这还是它第一次见到这项功能分析出错的情况。
带着一种求知的心理,小系统向穆清提出了疑问。
“人的爱都是有限的,多一个人分走他们的爱,留给我的就没有那么多了。”
“ 爱得少些,这样,等到失去时才不会那么痛苦。”
穆清看着远处,细长的睫毛微敛,言语间带着一种过来人的释然。
春天的风细细柔柔,吹过人的面颊,像是有人在轻轻抚摸般,穆清飞跃至一棵新芽丛生的月桂上,便没有再动了。
他闭上眼,张开双臂,感受起了风的流动。阳光透过叶的缝隙,带着生机,落在了脸上;叶间,微风从他耳旁拂过,带着大自然的清香。
身上的重担,心里的烦躁,好像霎那间,没有了。
穆清轻吐了口气,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慢慢躺了下来。
月桂粗壮的枝干托着穆清的身体,有种很踏实,很放松的感觉,就像回到了摇篮里。
小小的摇篮轻晃,伴着摇篮曲的哼鸣 ,孩童的哭声慢慢平息,一夜好梦。
“孩童的哭声慢慢平息?”
“可我怎么还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
小系统很是纳闷。
“还真的是”,穆清坐起身,看着树下哭得很委屈的小鬼,皱了皱眉。
“小鬼,你哭什么?”
还没穆清一般高的小鬼,抬头看见树上有人,还没说话,脸就先涨红了。
“我不叫小鬼,我叫宫尚角”
小鬼撅着嘴,憋了半天,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等着” ,穆清看着地上可爱的小鬼,起了认识的心思。
他站起身,从月桂上一跃而下,落在了宫尚角面前,他理了理衣袖,嘴角含笑,“我叫宫月徵”。
“你叫宫尚角,那我叫你阿角吧”
穆清走上前,摸了摸宫尚角的头顶,小孩子发质好,又滑又软,摸起来手感很好。
见穆清这么自来熟,宫尚角不适地皱了皱眉 ,连忙后退半步,躲开了头顶的那只手。
“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不太喜欢这样”
看着刚刚还笑着的穆清,突然愣住了,宫尚角连摆手,低着头,小声解释。
他摸摸自己的头,嘀咕:“连我阿娘也很少这么摸我的头”。
“我知道了”,穆清看着宫尚角扭捏的样子,意识到他有些害羞了,收了手,了然地点点头。
“那就好”
从 穆清的视角看去,可以看到,眼前的人小幅度松了口气。
“你名里有徵,你也是宫门的嫡系子弟?”
,宫尚角抬起头,看着穆清,问道。
“嗯”
“那你爹对你也很严格吗?”
“算吧”
从小就被送去后山训练,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严格了吧。
“那你做不好,会被爹爹骂吗?”
“会”
我做不好饭,会被雪宫雪重子那个大活爹骂。
“原来你也会被骂,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这样呢”
宫尚角垂下头,再看穆青时,有了一种,带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言语间都亲近了许多。
“那你不会难过吗?”,宫尚角吸吸脸上的鼻涕,好奇地看向穆清。
“会一点,但我知道,做不好是暂时的,只要肯吃苦肯下功夫 ,终有一天,我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没有人生来就会的,凡事都有一个过程”
“再说了,虽然大…咳爹爹对我严格了些,但也是为了我好,这也是他表达爱的一种方式”
穆清想起后山那个总在训练上严格要求他,又会在晚上等他睡着了,默默帮他上药的 大活爹。
这别扭劲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 ,穆清失笑。
“真的吗?是因为爹爹爱自己的孩子,所以才会对孩子特别严格吗?”
像是找到了什么,一双被泪水洗过的黑眸子瞬间亮起来,直直地看着穆清 。
“你这么理解也没错” ,穆清点了点头。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躲在这里伤心?”
“是,但不全是”
“我有一个两岁的弟弟”
一句话等了好久,都没有下文,穆清看出了他的不安,便顺着他的话说下来,缓解一下他的情绪。
“嗯,我也有弟弟了”
“那你,会不会觉得自从有了弟弟后,娘亲对你的关心就变少了”
“这其实是正常的”
“正常?”
“就好比这水缸里的水”,穆清指着离他们不远处,墙角摆着的水缸。
“一个人的爱跟这水缸里的水是一样的,都是有限的,两个人喝比起一个人喝,喝到的水肯定是会变少的”
“虽然我们没有办法喝到和原来一样多的水了,但我们可以在旁提醒分水的人,让他分的稍微公平一点”
“你是说,我可以跟娘亲谈谈?”
“真聪明,一点就通”,穆清看着人小但智商一点也不低的宫尚角,不由得赞叹。
“每个人都有一缸水,你有,那个与你一同分水的人也有,你分给他一半,他也会分给你一半,虽然看起来是一样多,但本质是不同的”
“你是说,我对弟弟好,弟弟也对我好,这种好,与娘亲对我们的好是不一样的”,宫尚角眨巴眨巴眼睛,问道。
“没错”
“你可以这么想,他不是来分走你的爱,而是来一起爱你的”
“你仔细想想,你看着他的时候,他有没有对着你笑”
“有的有的”,宫尚角拍拍脑袋,激动地附和。
“那是…”,穆清看着宫尚角,试图引导他说出答案。
“那是他爱我”
“原来弟弟爱我,那我也要好好爱弟弟”
很好,今天的儿童心里疏导圆满结束,又是拯救失足小鬼的一天。
穆清,看着宫尚角红的不能再红的思想觉悟,嘴角不自觉上扬,满意地点点头。
“来,伸手”
“什么”,宫尚角听着这个毫无厘头的要求,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最后还是乖乖伸出了小爪子,放在了穆清面前。
一颗大白兔奶糖被轻轻放在了掌心,穆清半蹲下来,摸摸宫尚角的头顶,眼里带了淡淡的笑意,“难过了,吃一颗甜甜的糖,就不难过了”。
头顶上的力度轻轻柔柔,不同于刚才的动作,宫尚角能感觉到,这次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才做的,而是他觉得我需要,需要安慰。
觉得 对方需要,但又只是觉得,所以动作上才会比之前轻柔了几倍。
他,是一个温柔又细心的人。宫尚角呆在原地,看着手心的糖,愣愣想着。
“你都叫我阿角了,那我也要叫你阿月”,宫尚角收起手里的糖,视线瞧向别处,身体却朝着穆清的方向靠近了些。
按现世的语言来说,阿角是有点小傲娇在身上的,穆清失笑。
“好的,阿角”
“阿月”
今年才刚满5岁的宫尚角不知道,同为宫门嫡系子弟的他们,其实是名副其实的堂兄弟的关系。
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就多了一个叫阿月的朋友。
“阿月,阿月”
“嗯,我在”
“以后我想找你玩的时候,该去哪里找你”
“你吹响这个,我听到了,就会来找你”
穆清从颈间摘下一个木刻的鲸鱼哨,递给宫尚角。
这是满月宴抓到的,如今,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那我要吹得大声点,不然阿月听不到” ,宫尚角对着哨子使劲吹,脸都憋红了,也没听到一丝声响。
他一脸委屈地看向穆清。
“哈哈哈,阿角,你吹反了”
这叫暗哨,与明哨的哨头相反,它的哨头在尾部,而且它的声音也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才能听见。
经过训练的人,对于它,不管再细小的声音,不管隔得多远,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只要你吹响它,我就一定会来找你,不会听不见的。”
“我记住了,阿月”,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宫尚角低头看看手里的鲸鱼哨和糖,再抬头看看穆清,笑得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