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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又臭又长的荆高BE捏(举玫瑰)大人们请吃——
(一)
“风萧萧兮易水寒……”
银弦轻轻颤动,他还记得那人去时,天地变色,云低的像是要垂入江中,又像是墨在其中化开了,要滴下来,落一场倾盆血雨。易水依旧骇浪翻腾,吞噬着无尽生息的声息。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风吹白满座衣冠,荆轲只是爽朗付之一笑,便踏上了再不能回之路,再无回头——或许是在怕自己回首看清高渐离的神色会再也忍不住盈眶热泪,旋即多日做下的刺秦准备付之一炬。
可惜了,高渐离一直恨着那天天光不良,薄凉世间,他最后还是没能看清荆轲的脸。
他只记得荆轲一向清俊,唯有与他一同扬歌把酒时,才会显露出骨子里那份豪迈与放浪形骸。荆轲临行前那烛火夜,相顾无言,他们只能清晰听到对方的心跳声。高渐离细细听着,荆轲心脏剧烈地跳动,其中奔流着壮士的热血,那是家与国的希望,也是他知己的命。
“听到了吗?”荆轲问他。
高渐离点头。
“记住这个频率,”荆轲伸手拨过他怀中筑的弦道,“以及里面所有的热血,皆为你奔流不止。”
(二)
“风萧萧兮…易水寒……”
高渐离怀抱筑,轻声哼唱。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终究还是一语成谶,以刺客的身份,背着剑——刺客的使命——远去,好像就与高渐离再无瓜葛了。
高渐离猛然抓起一旁的杯盏,烈酒淌入喉间,辛辣苦涩,像是吞入锋利碎瓷,淬毒匕首。他止不住的咳呛起来,松手,杯盏便同里头剩余的酒液一道溅在地上,碎裂了。如同他的盛世好梦,曾经年岁。
他抬眼望向小轩窗外,明月高悬,把满怀清辉洒向人间,却好似看不见满地苍凉凄楚,树叶上的光碎成了薄霜。他想着明月,想着正如明月般的知己,心中似有什么轻微的动了一下。
荆轲身死秦国的消息传来时,恍然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无法视物。他听到大家都在哭,太子丹在哭,送情报来的使者在哭,满座衣冠胜雪,如同在为荆轲送行。
太子丹哭完令他为荆轲击筑一曲,自己只是颤抖着嘴唇,良久才应了一声。踉跄几步,奏起送行荆轲时那曲《易水歌》。一曲毕后,又弹他生前最喜的《白雪赋》。满座盈巾泪莫收。
高渐离哭不出来。
他只敢夜深人静时,才倚在筑旁紧咬薄唇,低声啜泣。最后唇齿间尽是鲜血,亦染红了本温润柔和的眉眼。一瞬间他恨起世间万物,恨秦王野心如此大,吞没了如此壮士的生命;他恨太子丹太过忧虑,以至于听闻如此壮士的姓名;他恨月光如水,却洗不掉世间血流漂杵,哀鸿遍野。
(三)
高渐离依旧在燕市中击筑,却再无人见他开怀大笑,放浪形骸。
他好像依旧是一个人,又一直是一个人。
天气猛然间转凉,如鲸掀惊涛骇浪,雪花大片大片砸下来,落在水中,艰难沉浮两下便化去了。第二天清晨,高渐离来到易水旁击筑,垂眸诧异:天气太冷,河面都结了层薄冰。
他苦笑了笑。
冰依旧是冰,即使岸上的人投一块石便击碎了,用不了多久依旧会凝结起来。
“荆卿……”
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否?
雪花落在眉梢,抬眼,望断天穹,窥见浮生若梦。曾经阳光冲破云层,印在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处。
人群中有人爽朗地合拍扬歌,和他心中所唱。于是杯盏碰撞,酒液相融,两个乱世之中孤独的灵魂也因此相拥。
已将垂暮,那人挑灯拔剑,在他的筑声中舞完一曲,才坐到他身边自报姓名。
“卫国荆轲,原姓庆,字次非,叫我庆卿或荆卿都行。”
“燕国乐师高渐离,唤我渐离便好。”
荆轲轻轻咳两声,转头,漆黑的眸子里是烛光摇曳,侧目,万家灯火,满怀壮志,星汉西流,书声剑舞皆被舍去,唯留高渐离一人于瞳中:“家里人以前喜欢唤我……阿轲。你这么叫可以,只许你一人的。”
荆轲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哎…我在说什么。”
高渐离笑了笑,醉眼连翩:“阿轲。”
“……嗯。”
高渐离又轻轻笑道:“荆卿想和我说什么?”
“嗯……”荆轲思索片刻,“渐离若是喜欢,我可以带你去卫国喝最烈的秋露白。”
“……我不喜欢喝烈酒。”
“那隔壁小店的梨花酿呢?”
“那个不错,明日我带些银两去买?”
“不必,我去吧,你只管好梦睡着,明早击筑给我听好么?”
“好。”
梦回今日,高渐离合起双目,轻声呢喃:“荆卿,天光已大亮,我击筑给你听好么?”
于是手扣银弦,鸿雁振翅远去,在天涯间留下狭小的一个点。
这曲声顺着易水长河一路连绵向下,能否将他的缠绵相思化作一纸青书寄给荆卿?
那纸灯顺着黄泉长河一路摇曳逆行,能否将他的再邀同醉凝作几朵沧浪送还渐离?
(四)
嬴政的野心翻天覆地,风涌成河。最终无情吞六国于瞬息之间。
百姓流离失所,一片民不聊生。
高渐离最后选择了隐姓埋名,随难民一同逃亡。那最心爱的筑也被厚重的布裹了起来,背在身上,日复一日。他好像也把他的前半段浮生若梦,那些不堪,苦难,泪水,悲痛也一道背起,就这么背在肩上,日复一日,好像越来越重,脊背和肩甲常隐隐作痛。旁人问起,亦或是好心要替他背一段路程,高渐离只是温和地笑笑:“无碍,我自己来吧。没什么的。”
一日清晨,他从浅寐中渐醒,抬眼,见路旁有一棵歪歪斜斜的四季海棠。心中触动,伸手折下一枝,只是花早已染了虫斑——被秦国无情地侵略,吞噬,最终被撵作尘泥。
这个季节早已没有西府海棠了,可他最喜的还是西府。开时温和淡雅,没什么香气,细细嗅去,方寻的几丝清香。白的无暇,红的绚烂。像是他和挚友,一白衣胜雪,一黑衣连翩,能在一季中一同盛开在这天地之间,并蒂怒绽,是他一生之幸。
“荆卿,你看。”他指,眸中浮光涌动,比海棠花更好看。那时微雨斜织,燕雀双飞,燕赵柔情,尽于此中。有一只燕子衔着一枝柳条展翅飞过——是要将远在天边的游子的思念,送去给早入黄泉的至亲吗?
荆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耳根是酒色晕上的薄红:“是梨花吗?不该是这个时令开啊。”
高渐离有些好笑,推了推他:“荆卿,你醉了。”
“这是西府海棠啊。”
荆轲凝视良久,方点了点头。
“荆卿,你看,那海棠像不像你与我?红的胜火,白的胜雪。”
或许他们许久以后,都未曾想到:那白花是世间唯余下的一点清色,红花是染了血的一目肃杀;火终究是被血浇灭的,白雪也会融去,消逝,或被马蹄,被金戈污浊了。
高渐离抬眼,天光已经从遥远的那边弥漫上来。他忽然有些思念故乡的易水。或许沧浪前仆后继,早就将荆卿的故事宣告得天下皆知了罢。长风吹过,衣衫连翩,高渐离感慨万千,怀中抱着用厚布裹好的筑,轻声哼唱《易水歌》。
秋风递来一朵零落的海棠,送入高渐离怀中,似也在那心中埋下春风的种子。那怀里的筑只是静静地躺着,亦不知自己何时可重见如此天光。或有重见之日,却不知何等光景。
你是我知音,不畏生死一念,不惧身死他乡,我此生最敬你,江海与天地亦忆你。
高渐离转身,跟着渐起的人声渐行渐远,渐渐离开,身影在迎面红尘中逐渐淡出。西风斜斜,海棠花依旧在开。浮光远梦,如镜皆碎,若是伸手去那黑暗中苦寻,怕只会扎的满手鲜血淋漓。
海棠花已泯,微雨落古今。
长阶血未尽,八苦恨花谢。①
(五)
高渐离最后选择了在一处酒店做个小酒保。
这样也好,隐姓埋名,世间人皆把“高渐离”这位乐师的名字淡忘,在口口相传中把“荆轲”这位刺客的名字深记。如今在这乡间小酒馆里只有一个名“燕大”的庸人。
光阴荏苒,你早已被世人铭记,我却愈发堕落尘间。
幸而不会再有人记得他——若是有,恐怕也只有泉下的荆卿了罢——亦不会将他与荆轲相提并论,让他无颜在世。
又月夜,烛泪噼啪,孤光如同他那薄贱浮生般颤动着。
高渐离轻轻抚过一方细细折好的绢帛,上边墨痕依稀可辨,是某首乐谱。只是短短几年,边角泛黄,像是谁一日日以泪洗面,睹物思人,一遍遍的却只敢用指尖轻触而致。
高渐离想起荆轲将这方白绢给他时的神情。月下,皎洁的光流转在男人鬓发,他轻轻咳一声,那耳根后的白月光便被染红了。
“送你的。”
高渐离浏览一遍:“乐谱?何时作的?”
“闲暇之时写的。想听你击一遍,我再改改。”
高渐离轻笑:“怎的没有曲名?”
“我不曾读过太多书,你来取罢。”
“诳人!荆卿明明提过自己将家中书卷尽数读遍了啊。”
“咳,酒后胡言,渐离莫要信。”
“丝帛如此昂贵,你是如何取得的?”
“这个你就别管了。”
于是高渐离按着上面的一音一顿拨过琴弦,神情温和如水,丝帛亦如此。
那时荆轲还未将刺秦一事告诉渐离,于是听高渐离一曲,望着面前之人,想着无归命局,眼角濡湿。
夜来多时,枝头几枝寒梅幽幽地散着香,香气流转在枝叶间,如同落泪般划过乐师脸颊,最终断在指尖,被泪水洇湿。
于是高渐离枕着青丝,枕在窗边,饮下白天买来的烈酒。浊酒入吼,辛辣如灼,他连咳一阵,腿边杯盏狼藉。
他轻声低吟:“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终不复还。
他叹,易水送别那日,终究还是太仓促了。
浅寐之中,他梦到荆轲在船头朗笑,洒脱招手,白帆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天际。众人皆叹壮士不返,却唯高渐离见他泪痕斑斓。他梦到曾经那个上元佳节。已是夜深,荆轲仍与他在家中痛饮。饮至醉时,荆轲轻轻笑了,唇畔卷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很好看。
“渐离,若我说,我是一个刺客,我的归宿就是死亡。我生来就奔赴死亡,只为替他人寻得希望。你怕不怕我落到一个唯剩下满地苍凉,匹夫骂名的结局?”
高渐离斜眼:“荆卿说的是什么话!”
荆轲笑着。沉寂片刻后,道:“渐离,你听我说。”
“你说。”
荆轲郑重其事,如同在道他的遗言:“我希望你能在没有秦兵威胁的世间,将你的曲子一直演奏下去。”
这也是他的夙愿,亦是高渐离的梦魇和心魔。
他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再奏这一曲筑了。
或许此生不再。
(六)
高渐离抬眼,看着满座客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不由得轻叹一声。
他出门,满目江山不夜,远处青山,埋葬忠骨。天边云卷云舒,街上人来人往,河中浪起浪没。
六国终成镜花水月的一场空,成他乱世之中一场浮梦。
(七)
“风萧萧兮易水寒。”
垂眸行至半路的高渐离愕然一怔,整个人定在原地。
那是主人家的客房,里面传来击筑声,和那一曲《易水歌》。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高渐离嘴唇苍白颤抖,他靠近门前,手指轻触门缝,身旁庸人纭纭而过好像皆与他无关。
他就这么靠在门边,细细临听里头传来的筑声,喃喃评析着筑音的好坏,痴痴低唱着乐曲的歌词。
于是每日这个时辰,他都暗中在主人家房门外偷听里头宾客击筑。久而久之,也有人注意到了这痴情人儿。终于有人告诉了主人,他手下有个庸人,能辨筑师音色好坏,或许真实身份不菲。主人便令他上台,亲自抚一曲筑。
高渐离深知此刻再装也无用。于是人间四季转了几轮,红叶白雪时代更替,包袱中的筑终于重见天日。高渐离换上曾经那身上等料子制的胜雪白衣,坐在镜前细细梳顺青丝。洗一把脸,水拭去眼尾久久堆积的泪痕,在下颌线汇聚成水珠一串串低落。高渐离抬眼,看着镜中那人——眉目清肃又温柔入骨,如同枝头清霜,好似阳春白雪。此刻他眉宇间那些少年意气早已退尽,唯有一股锐利英气。眼瞳轻颤,那瞳孔中映出的人儿也轻颤,竟晃出荆轲的影子来。
再换眼,满座贵宾静待。他终究再次怀抱筑,竹尺撩过银弦,弦动铮铮,奏起壮士悲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
“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满座衣冠涕泪不止,让高渐离想起了在易水边那日,亦是王侯子弟落泪,壮士之行无悔。
主人家感动得青衫尽湿,他匆忙请高渐离入座,问了他姓名。
于是高渐离的名字再次远扬燕赵之地,终于还是被曾送过壮士孤行的风送入了嬴政耳中。
高渐离被带入了咸阳宫中,为始皇嬴政击筑。
嬴政很喜欢他的筑声,爱惜他击筑之艺。但在听闻他是荆轲好友后不免还是起了戒备之心,将他软禁在深宫之中。只叫他每日巳时来朝上击筑给他听。听久了,不免听出些曲子中的哀鸿呜咽,隐忍悲痛。他知道高渐离在悲痛什么。只是,始皇向来冰冷的目光也会温和下来,因为想起故人,想起那位韩国公子——虽不善言谈,书却是写的一流。依法治国,天下既定。墨发挽在脑后,扎起马尾,发带很长。他眼里曾经有光,是他亲手掐灭了它。
如今,他也亲手掐灭了高渐离眼中的光。
始皇帝喜怒无常,常常闷声不吭听完一曲忽然令人将他打的遍体鳞伤。于是高渐离近乎每日奏完筑后都是失力卧在冰冷阶上,动弹不得,血红了白衣。
枝头的黄莺又衔来了微凉的春风,窗外的棠花白中染了红。
高渐离勉强从冰冷的地上坐起,望向狱外——那一方小窗,里头嵌着一轮明月,又白又小,小的很可怜。
又是一个月明夜啊……
他轻轻叹息。身上新旧疤痕淋漓,不忍直视。伸手,狭小的月光在掌中碎裂了。
他终究还是无颜去泉下见荆卿了,只敢在一点不安稳的梦中窥见些曾经风光,贪恋一点温暖。
“陛下有令——”
高渐离斜眼,眸中凌冽。
最终那凌冽还是如同枝头的霜般晃动起来,最后被顽劣幼童打碎了。
“曤高渐离目——”
滚烫的炭盆被踢过来,浓烟滚滚,灼得他双目中泪如泉涌。几个秦兵束缚着他,硬生生将他傲骨尽折,让炭烟燎他美目。恍然间,高渐离听到有人在痛声长哭,良久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疼痛狠狠撬开骨缝,将骨髓都尽数浸透,只觉得天地间无处可躲。
好痛。
他死死咬着唇,唇齿间尽是鲜血,亦灼红灼伤灼渺了双目。太痛了,他不住地哭,枝头骄花棠棣最终卑微到了尘泥中。
“荆轲……荆轲……”
“荆卿……卫卿……阿轲…………”
他只能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让自己的魂魄在痛楚中尚清明些许。
折磨到半夜,他被人揪住长发,摔倒在一边。
“高先生,其实你应该庆幸,”那秦兵临走前还给了他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毕竟高渐离那时已看不见了,“陛下爱你才华,将你留在身边击筑,是你之大幸。”
吾之大幸……?
可笑,当真无知大幸……
高渐离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正是这么想的。
他尚不知荆轲在被嬴政残忍断去左腿时,会不会也如此哭声——想来是不会的……
(八)
他又从片片混沌的梦境中清醒时,已是双目皆渺,再看不得人间几许:再也看不见初春的西府海棠,燕赵的难得微雨,幽冥的知己归途。
高渐离被嬴政曤去双目后身体不支,高烧不退,大病一场。于是始皇帝垂怜,遣人送去药汤,强硬掰着他的下巴,撬开唇齿灌入,无人管他咳呛与否。药汤苦涩,像是鸩酒。
身体稍稍恢复些许后,高渐离借口自己身体不支,击筑声音日益微弱,始皇不得已坐的愈发近了。
直到春意尽回大地,枝头棠棣花怒绽,红的胜火,白的胜雪。燕衔新泥来,又折柳枝去,顺着易水长河,去向幽冥之中,递给了泉下的荆卿——是他将游子的思念,和渐离的心声一道衔回的。
高渐离怀抱着筑,一步步走在咸阳宫中;亦怀抱着一腔荆轲胸膛中的频率,奔流的热血以及无限孤勇,一步步深入棋林之间。
荆卿,久待了。
渐离这就来。
莫动酒盏,我来煮茶。
“高先生今日带来的是什么曲子?”嬴政漫不经心的看着五指,“是《白雪赋》还是《棠花途》?”
高渐离沉吟片刻,最后在唇边绽开一个很好看的弧度:“是新曲,名为《旧梦回》。”
“嗯,先生请。”
于是白皙指尖握紧竹尺,扣着银弦,撩起生命的凯歌:
“我本已心如死水万念灰,却不料三九寒夜透春光;莫不是天意偏怜幽谷草,怕只怕世态炎凉多风霜……”②
是荆轲私底下给他的谱子。他背了。
一音一顿间,覆在眼前的缎带似乎被揭下,抬眼,入眸的是那人爽朗笑意。
“渐离。”
浮生如梦,不值一提;若有一幸,唯知音你。
高渐离在心中算过去,这是荆轲离开的第九年,也是燕赵的第八个春天。
看吧,长夜总会被天光驱散,春色终究会漫出院外。
血泪划过脸颊,污浊了白皙肌肤。索性嬴政已在他的筑声中浅浅睡去,并未察觉。
十指在弦上划动,乐声流转如同潺潺流水,从九天坠落,奔流入人间,成了易水,为一代又一代的灵魂送了一程又一程。曲至高昂处,琴调却没变一般。
“风萧萧兮易水寒——”
这是他在易水边为荆轲送行时歌,如今,他也为自己送行。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高渐离猛然抡起已灌满重铅的筑,那伴了他一生的筑,向着嬴政的脑袋猛砸过去——!
嬴政猛然惊醒,侧身躲去,筑砸在了龙椅上。
一瞬间,碎玉飞溅。
像是他那薄贱的一生。
高渐离最终还是在大殿上仰天长笑,笑的洒脱,笑的放浪形骸,如同还在当年燕市;笑的凄苦,笑的血泪滚滚,好似行至穷途末路。
秦人啊,何其傲慢,何其心疑!!
曾经那些年少轻狂,江湖岁月,皆化作眼中血泪,滚烫滑落,落在地上,连同筑一起碎作万千片,再无重光日。
高渐离满身鲜血红了淡蓝衣衫,如同被浸没在血池中不得喘息,中又被强行拽回尘世的一朵白棠棣,苟延残喘,卑微到尘埃里。
嬴政忽然觉得很可怕。
他不知道自己怕在哪里——堂堂千秋始皇帝,踏尽诸国,为尊天下的始皇帝——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剑鞘,却失了力拔出。
他分明地在高渐离身上,看到了荆轲的影子。
当年,那个不知死活的愚蠢刺客也是这么在他面前笑与泪齐发,疯狂一般去拔插在柱上的匕首,宁可满手鲜血也在拔。哪怕身中八创,被他生生砍去左腿。他疯魔一般,口中不知在喃喃着什么——后来他才知道,他一直在念着渐离的名字。
高渐离未曾看见,却伸手去拂那照进咸阳宫的阳光,光在他不再细腻如玉琢的手上,同细绢流水般温柔,温暖如昨。
“荆卿...”他忽然又笑,他想起自己和荆轲的每一次高歌,每一句言欢,那些时日,这暖阳也确实照在了他们身上,洒落肩头,飘飘扬扬。
如今,倒也是走了和他相似的路了吧
“荆卿...庆卿...阿轲........”他一句一句,轻轻唤着。
他对荆轲的每一句称呼。
他的荆轲,他的刺客,他的知音.....
恍然间,脑海中勾勒出咸阳宫气势磅磺的四壁,有人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最后,有人在他面前站定了。
荆轲缓身蹲下,难得含着笑,向他伸出了手。
“渐离,我们去看吴越的西府好吗?”
高渐离笑意愈发好看,惨白伸手。
“好。”
我们一同,看尽江南风光,看尽花开花落,看尽缘起缘灭,看尽碧落黄泉。
看尽微雨燕双飞,看尽白头共人间。
于是十指轻触,干燥与濡湿相叠,净洁与血污交织,炽热与冰凉互扣。
而在同一瞬间,定秦剑冰寒锋芒从后贯穿了他的背,终于将乐师早就支离破碎的心脏一分为二了。
乐师的手颤了一颤,终究还是落在了地上。
宫外春光正好,一双燕子飞过花丛间,扰乱了棠棣花瓣纷纷,落成人间微雨,黄泉重聚。
远方易水依旧奔流,见微雨又落,不置与否。
渐离,海棠开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泰戈尔
注:
①“海棠花已泯……八苦恨花谢。” :选自网络。
②“我本已……多风霜”:选自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