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入梦寻过往。
兰殊蓦然回首,撞进那双星光熠熠的明眸。
藏色眼角扬起,眉眼弯弯,给了兰殊一个灿烂的微笑,明亮的好似七月骄阳。
“阿殊,许久不见,想我不想?”
兰殊一动不动凝视着对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太过美好,仿佛身处梦中。
孑然一身快饮花中酒。
黛青檐下,满树玉兰盛放,洁白如雪,簌簌飘落。透过层层叠叠洁白花瓣的缝隙,隐隐看见虬劲横斜的枝干上躺着天青色身影,雪白的丝绦随着洁白的花瓣飞舞飘扬。素白五指提着黝黑的酒坛,仰头清亮的酒液倒入喉中。远处隐隐传来声音,“藏色又去哪了?上课时先生专门点了她名。”
藏色不想理会,一只胳膊撑在脑后,望着头顶洁白的花瓣,透过花瓣缝隙看不真切的蔚蓝的天空,黛青的瓦片,精巧的阁楼,眼前逐渐浮现兰殊的脸庞。
“你入了姑苏蓝氏?”兰殊笑容消失,质问道。
藏色正将华贵美丽的钗环衣裙布匹一件件取出摆放,堆在兰殊面前,这些是她不远千里,专门带回来送给兰殊的。兴致勃勃将一支掐丝宝石兰花钗在兰殊发间比对,闻言轻快道:“没有呀。就是夜猎时遇见了世家公子公女们,聊了几句就一起结伴了。那个云梦江氏的公子邀请我一起去姑苏听学,我听着怪有意思的,就去了,我的姑苏话就是这样学的。”
藏色眉飞色舞:“阿殊你不知道,那些世家真是豪富。去了一趟云深不知处我才见识到什么叫钟鸣鼎食、琼厨金穴。学堂的兰室地板都是用黑檀木铺的,蓝家公子公女平日用的松烟墨一方就要八十两银子,用的砚台都是上好的端砚,千年前专门进贡给皇帝的,一方端砚少说也要七百两银子。
穿的衣服更是不得了,最次的都是雪缎。吃一顿饭,至少要一百名乐工奏乐,不过那饭是真难吃。还要他们家的花,那个什么圣灵莲,一朵花就有四十个人伺候,除去三十个花奴,还有十个内门弟子。”藏色啧啧称奇。
兰殊脸上彻底没了笑意,眼睛暗沉沉的没有一丝暖意,将发间的珠钗拔下扔到案上,“姑娘请回,寒舍鄙陋,仔细污的姑娘了脚。”
直到连着带来的礼物一道被赶出门,藏色都还是想不明白,兰殊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兰殊当真是恨毒了蓝家人,连提都不能提。”
“她是如何愿意生下蓝家子嗣的?孩子在她肚子,她不愿意孩子如何落地?”
场上窃窃私语,蓝家不少年轻弟子悄悄转头偷看蓝忘机蓝曦臣,想看他们是什么样的反应。
蓝曦臣脸上没了笑意,面无表情,深色的眼睛晦暗不明,幽幽泛着波光,什么都看不出来。蓝忘机已经回过神来,玉像般坐在蓝曦臣身侧,和水镜中少女如出一辙的琉璃般清浅美丽的眼睛覆着一层雾气,极其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到瞳孔深处翻滚的痛苦和悲楚。
蓝启仁双眉紧皱,沉着脸,眼神冷厉。阴沉沉的盯着水镜上的少女,紧握剑柄的五指用力到关节泛白,恨不能挥剑将水镜中的女子碎尸万段。
那个女人怎么可能甘心生下兄长的孩子,是侍女医师一连七个月日夜不眠、昼夜不息的守在她身侧,才让曦臣平安出生。那个女人狠到连刚出生的孩子都不要,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双手举起往地上摔。若不是周围侍女时刻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及时扑到地上接住,曦臣出生当晚就被亲娘亲手摔死了。
事后侍女将此事告知他,惊了他一身冷汗,兄长这才下定决心将孩子抱走。那个女人的心是铁石做的,根本看不见兄长为了她做了多少!虎毒不食子,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在乎。
他的兄长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文韬武略,满腹经纶,若非这个女人,兄长一生锦绣荣华,坦途大道,会成为是仙门最德高望重的名士,最受爱戴的尊者。
她毁了兄长了一生!
甚至死了都不让蓝氏安宁,让曦臣忘机蒙羞!
【镜中愁思清吟天上月。
兰殊坐在镜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发,眼神落空,思绪飘到了白日。
藏色说起豪门世家奢靡生活时的眉飞色舞,说起蓝家二公子古板无趣时眼里的喜悦兴味,说起穆德君轩然霞举时的称赞崇拜,说起云深不知处美如仙境时的向往……
兰殊闭目,五指收紧,将金镶珠宝项缨攥在手心,贴在胸口,项缨圆形金镶明珠环绕红宝石花的坠座下坠着的水滴形蓝宝石轻晃,反射着橘黄烛火的灯光。蓝宝石上镌刻着的风骨清隽的墨兰,是逍遥宗的图腾,兰家的家徽。
一滴清泪打在墨兰上。
这条金镶珠宝项缨是鹿汐三岁时第一次到逍遥宗,爹爹收她为关门弟子,她送给鹿汐的见面礼。
鹿汐很喜欢,一直戴着。那日之后,什么都不剩了,没想到,被蓝家人当做礼物送给了藏色,藏色又送给了她。
他们都死人的首饰都不放过,人死了,脖子上的首饰都要扒下来带走!和强盗贼子有什么两样?
好似作画之人提笔落。
笔尖沾着眉墨落在黛青的柳眉上,寥寥几笔,将翠羽般的眉毛勾勒的根根分明,眉尾细如飞丝,妩媚上挑,美如墨画。
“阿殊,这是洛阳最时兴的飞羽眉,好看吗?”藏色给兰殊画完眉,放下笔将铜镜捧在兰殊眼前。
兰殊端详镜中,浅笑点头,“很好看,我也给你画吧。”
藏色娇笑,“我的眉毛刚画好,才不画了。我给你上唇脂,这个檀红肯定适合你。”拿起桃红的小瓷罐,打开盖,用小指挑上一点,轻轻抹在兰殊的唇上,兰殊任由她动作。
她原以为她将藏色赶走,藏色再也不会理她,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她难过的睡不着,也没了心情去修炼,太阳出来,日头老高才起身洗漱。一开门就看见白色的身影蹲在门前,怀里还抱着一捧五颜六色的花,里面夹着五彩斑斓的蘑菇。雪白的衣摆沾着黄褐的泥土和绿色的草汁,头上沾着草籽树叶,发丝带着晨露。旁边放着一个竹篓,里面蹦着几尾青鱼几只河虾,几只河蟹螯肢钳着竹蔑奋力往上爬,好不容易到边缘就被一根纤白的手指弹下去。
见她开门,藏色连忙起身,动作太大,圆滚滚的蘑菇落了几颗,藏色手忙脚乱想要捡起来,却带得更多蘑菇连带着几枝鲜花掉到地上。藏色有些手足无措,做错事的小孩般看着她,圆圆的眼睛湿漉漉黑溜溜的,像小鹿般美丽可爱。
莫名的,堆积一夜的沉闷一扫而空,仿佛塞满柳絮般黏粘闷重得呼吸不畅的胸腔瞬间轻快。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不是吗?她不过是好奇从没见过的东西,想体会不同的生活,想把觉得好的有趣的东西分享给她,她何苦因此迁怒于她呢?
藏色住了十日才离开,兰殊如第一次一般送她到山下。每过一段时间,长则四五月,短则一二月,藏色必回从天下四方赶回青溪山,和兰殊一聚。停留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才离开,再次踏上旅途。
一连五年,从无例外。
每次来,总会带给兰殊一大堆礼物,或是夜猎得到的妖兽的皮毛牙齿,或是偶尔看到了有趣的石头,还有糈麦粟等各地方的特色食物,还有各种布匹首饰,以及外界最新的消息。
思索着,与谁说?
“三年前蓝氏宗主夫人离世,蓝宗主仰轩君禅位出世,落发出家,听闻今年春月,仰轩君辞世。其弟穆德君哀痛不已,夜猎途中心神不宁被邪祟所伤,养了一个月的伤了,好像还没好。”藏色的话语在耳边回荡。
九年来卧薪尝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兰殊的游龙锏已经臻入化境,在藤蔓结枝的山林中练完整套锏法而不伤一片木叶,一锏击出可断江河水流,五息后方覆水流动。
是时候了。
只是,这一去,再见又是何时。
连绵青山脚下,望着藏色离开的背影,兰殊第一次出声挽留,“藏色,再留一日如何?”再留一日……又能如何?
兰殊不知,她只是……想再多看看陪伴了她五年的好友,再多说几句话。
她十三岁后荒芜破败的人生因为她的闯入而重新照入光彩。
远处的女孩回头,摇摇手,拉长声音悠悠道:“再留一天就赶不上吐蕃的雪顿节了!放心,我过几天就回来,告诉你雪顿节的盛况,回去吧——”
兰殊没有再说话,多少次在藏色夸赞姑苏蓝氏的品德美誉时,她想将一切都告诉她,告诉她姑苏蓝氏的卑劣无耻,穷凶极恶!倾诉她多年来深藏心中的不甘的痛苦的怒火,滔天的仇恨。可是理智最终将她拉回,她不能将无辜的人,世间唯一一个不求回报的对她好的人拉入这个泥潭。
逍遥宗和姑苏蓝氏的仇跟藏色无关。
兰殊凝望着藏色逐渐远去的身影,眼睛一动不动,眼神近乎贪婪,白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青山绿水间还久久不舍得收回视线,就这样眺望天际。
指尖微动,火雷筮盍,这一别,永无重逢之时。】
众人叹息。
江澄对魏无羡道:“难怪你说走就走,两三个月了无音讯,留都留不住。原来是家族遗传。”
魏无羡讪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知道江澄说的是他失踪的三个月,“我都跟你保证过了,以后去哪都跟你说。”别揪着不放了好不好。
江澄哼了声,“你的保证哪时做过数?后世人都知道你言而无信!”
魏无羡攀上江澄的肩,“后世是后世,他们认得我吗?不过是道听途说。我就在你面前,不信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反而信从未相识的人一面之词,真叫师兄伤心。”叹口气,“白疼你了。”
江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怼开魏无羡,“滚,谁疼谁啊?你比我才大几个月?以后别想我给你收尸!”
“哎呀,别呀。”
【星月落,落入世间使得花败人断肠。
兰殊对着父母亲人的衣冠冢三拜叩别,“爹爹,阿娘,大兄,嫂嫂,师兄,师姐,师妹,在天之灵,保佑我此去手刃仇人,让姑苏蓝氏血债血偿!”
拿起金锏,一袭青衣,绯红腰带绣着墨兰。将小院用阵法封起,御剑下山,一路北上。盛放的龙胆花风中摇曳为她送行,屋内青竹案几上放着一封信——藏色亲启。
多执着,惊鸿曾让人遗忘?
姑苏城外,粉墙黛瓦,绿柳湖畔。少女玉面朱唇,身姿窈窕,绯红丝绦蝶舞翩迁,摇着小舟顺江而下,清扬婉转的歌声宛如天籁。白衣少年御剑而过,闻曲顾盼,惊鸿一面,迷了眼,乱了心,此生唯此一人。】
“一见钟情,好美的画面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非其中血海深仇,太真道人和青蘅君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是啊,真是世事无常啊!”
一片称赞中,有人发现了一个问题,“等等,兰殊的母亲和穆德君的母亲是堂姐妹,那兰殊和穆德君不就是表兄妹吗?青蘅君是穆德君的侄子,按辈分得叫兰殊一声姑姑呢,这都差辈了!”
众人算了算,还真是啊!差辈了,这要成了,青蘅君和穆德君今后怎么论?
有人悄声道:“别看姑苏蓝氏刻板守礼,私底下玩的比谁都花。”
“就是就是。”另一人压低声音,“谁家像蓝氏兄弟那样,媳妇全娶男的,还兄弟交换着玩?”
蓝家人已无暇顾及他人议论,镜中蓝承礼兰殊梦幻般美好的相遇让他们心头一紧,后面的事情太过惨烈,惨烈到让人不敢回想。有些人已经移开视线,人老了,不忍再目睹一回当年的惨案。
兰殊满门皆灭,他们蓝家人死的也不少啊!
近二十位长老,一千多精锐弟子,都是在场诸位的儿女父母叔伯姑婶。多少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少孩子年少失怙?多少人一夜之间父母兄弟全无?
一个人从出生到成才至少需要十五年的时间,从籍籍无名到声名远扬,至少需要三年。
那一夜姑苏蓝氏元气大伤,十五年才恢复过来。
偏偏是蓝氏种下的因,只能自食恶果。
只能叹一声冤孽,一句因果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