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张昭的信
张昭还清楚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他母亲罗徵音的场景。
罗徵音在生下他后患了抑郁，他一直住在大伯家中，几乎从未见过罗徵音。而父亲张泽实由于工作繁忙，也只是间断性地过来看他。
或许因为血缘里对母亲的天然亲近，他并不像其他小孩那样爱看动画片，而是喜欢音乐会录像带，看视频中据说是他母亲的女人弹奏钢琴。
那时张昭只知道，自己的妈妈生病了，要病好后才能见他。他很小开始学习钢琴，以为只要自己把钢琴弹得和他母亲一样好，母亲就会开心，病就会好，就会愿意见他。
去母亲家前一晚，张昭将自己练过许久的钢琴曲再练了几遍，第二天他被大伯牵着手穿过种满白玫瑰花的花园，见到了录像带中见过无数次的美丽优雅的女性。
罗徵音没有和他想象中那样，或者和大伯大伯母那样，将他抱起来。
她怀中正抱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手上轻轻地拍着男孩的背，那男孩转过头来，好奇地盯着他看，仿佛看到自己家中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张昭第一次对自己的母亲喊了一声妈妈，眼前的女人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怀中的男孩，将两个孩子的小手握在一起，对他温柔地说：
“张昭，这是你的弟弟，叫乐乐，你以后要和妈妈一起好好照顾他。”
张昭没有注意到大伯难看的脸色，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母亲，并对那个男孩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说弟弟好。
从那天起，他绝大部分时间都与罗徵音和杨多乐生活在一起，后来不久他们搬去了方家与罗家曾经生活过的文华大学教授楼，再后来因为一场大火他们又搬回了别墅。
也是从那天起，张昭才慢慢明白很多事情。
明白花园里一开始的白玫瑰花为谁而种，别墅里墙壁上数不清的画作是在纪念谁，母亲的病是因为哪个孩子才好的。
明白母亲为什么给自己取名为张昭。
以及这个家里自己的角色是什么。
张昭开始努力扮演着母亲希望自己扮演的那个角色，一个帮母亲照顾“弟弟”、为母亲“赎罪”的角色。
大伯和爷爷曾经希望他回到张家，却被他拒绝了。大抵是因为，张昭始终觉得自己的出生对于父母二人而言没有意义，那么陪伴杨多乐长大的过程，或许对母亲有意义。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学会和习惯了很多事情，学会将最在意的事情伪装成毫不在意，习惯不再对别人有情感上的索求，即使是自己的父母。
张昭偶尔也觉得自己太过冷漠，他像一个清醒的旁观者看一出戏剧，冷眼看着罗徵音和方家人将杨多乐宠到无以复加，宠成一个毫无担当和责任感的人，而自己也在无形中纵容和加剧着这份“宠爱”。
他以为自己习惯了一切，但还是会偶尔在半夜惊醒，梦到那一场睡梦中的大火，他在窒息的浓烟中，看到他的母亲抱着杨多乐和一幅油画远去。
还是会在别墅的客厅里看到那张巨幅肖像画，看到那张苍白美丽的脸时，忍不住因为内心的不适皱起眉，然后匆匆走过，毫不停留。
对于方穗这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年幼时的张昭一开始很恐惧。
一个早已不存在于世的人，却在这幢空旷的别墅里处处彰显着不容忽视的存在，像一个永不消散的幽灵笼罩着他的生活，就连他的名字都被打上她的烙印。
张昭时常看到罗徵音站在客厅中央，仰头静静地看着那幅肖像画，脸上是毫无掩饰的哀痴神情，有时一看便是一下午。
他只好把杨多乐赶去罗徵音身边，让画上女人的儿子去哄罗徵音离开。
尽管知道一切缘于他母亲病态的一厢情愿，但在最初的恐惧之后，张昭还是会不禁对方穗产生厌恶。
他曾经冷漠地想着，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被方家和罗徵音宠得太过任性和脆弱，任性到甘愿为毫无价值的爱情抛弃一切，脆弱到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或许一切都不会是后来那样。
或许他也会有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正常家庭。
再长大些，张昭对这个早逝的女人只剩下怜悯。
他旁观着上一辈的恩怨，罗徵音，杨争鸣，甚至是他素来理性克制的父亲张泽实，他们都沉湎于毫无意义的执念中，方穗只不过是这些人执念的牺牲品。
所以当张昭知道父亲张泽实要创办清水县的高中远程直播项目时，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张泽实的真实意图——和他一样，为了罗徵音的“赎罪”。
但张昭没想到，这个并不起眼的项目，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些微不足道的波澜。
并以一种他从未预料的方式，彻底席卷改变他的一生。
至少在起初，张昭并未在意过那些因为直播项目，从千里之外的西南山区寄到文华一中的信件。
他看到班上偶尔也有其他男生收到信件，他们争抢着信，大声念诵信中的文字，随之而来的是哄堂大笑，仿佛在宣读什么笑话。
张昭从来只是将信件用袋子封好，然后丢掉。
这样持续了一两个月，或许是文华一中的学生几乎不回信，寄到这里的信也渐渐变少。
张昭已经忘记确切是从哪一天开始注意到那封特征太过鲜明的信。
只是每次处理那些信件时，他都会发现有一个人的信雷打不动地从未缺席，偶尔甚至有两三封。
他那时想，这女生未免话也太多了，他并不是知心信箱。
张昭对所有信都一视同仁地扔掉，最多只对那封花哨而厚实的信多看一眼。
或许正是因为多看了这一眼，出于某种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微妙心思，后来他开始将那封花里胡哨的信单独挑出来，带回家去。
只是带回去也没有打开看，被他随意扔在一个文件筐里，渐渐筐里的信越来越多，粉色的、浅蓝色的、淡黄色的、荧光白的……张昭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信封可以有这么多颜色。
事实证明，人一旦对某样东西产生了即使一丁点好奇，就可能会和这样东西产生他自己也无法想象的关联。
某一天杨多乐在他房间里翻看了他的信筐被他撞见，他意外地对杨多乐发了大火，惯会耍赖撒娇的杨多乐也被吓得不轻，甚至惊动了罗徵音，她赶过来将杨多乐护在身后，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就像他很小时还会与杨多乐吵架时那样。
张昭很快冷静下来，将眼前这对不是母子胜似母子的二人送出了房间。
他明白自己动怒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在意那些信，只是在这幢别墅里，那些信或许是唯一只因为他存在、不需要共享的东西。
一整个下午，他独自在房间里，将几十封信拆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是大多时候都深深皱着眉，因为他耗费了极大的耐心才忍受下来信中比楔形文字更难以理解的字体。
一个品味糟糕的女生，但意外的文笔不错，每封信都是日记般的学习生活情况汇报，与对他的问候和祝福，汇报信最后落上一个“桃”字，附上一朵简笔桃花。
即使自己从未回过信，但信中未曾有任何抱怨不满，仿佛他回与不回，这些信都会如清晨的太阳准时升起，按时送到他身边。
张昭不知道写信的女生姓甚名谁，是什么模样，也丝毫不关心。他把所有信锁进了木匣里，并开始不知不觉留意邮差送到门卫室的信件。
收到最新的信后，张昭会像检查作业一样，始终以一种平静自持的目光审阅完信中的内容，然后把它们再次折进信封，锁进木匣里。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他可以不动声色地知悉和掌握一个远隔千里的人的生活，只需静静接受，不需付出任何。
而自己一点改变都可以带来对方明显的情绪波动，比如稍微迟到一会，或者故意被罚到讲台做题，让自己在远程直播的屏幕上多停留一会，他就会在接下来送到的信中，不出所料地看到对方的欣喜。
这种掌控让他偶尔感到愉悦，可他那时不知道，习惯于掌控的人，终将会被这种习惯掌控。
张昭始终不认为自己对这件微小的事有任何多余的注意和情绪，直到后来有两个星期没收到信件，他从自己的心不在焉中警觉到他已经对这件事分出过多的注意力。
张昭及时戒断了自己在不经意间养成的心理上的依赖性，即使这点依赖性非常轻微稀少。
很快，张昭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了这件事，直到在一节语文课上，他一眼就看出那篇题为《追月亮的人》的清水一中范文里，一些字的写法与信中的字如出一辙。
人的字迹是无法彻底掩盖的。
张昭那时才知道写信的人竟是个男生，还是个写作功力强到即使在作文里瞎编父母双亡，也能骗取读者眼泪的男生。
张昭说不清自己什么感受，他起初觉得好笑，自诩聪明的自己居然被一个伪装成女生的男生送了这么多信，还从头到尾都在自作多情，以为这个女生和其他写信的女生一样钦慕自己。
但很快他又怀疑，怀疑这么一个会瞎编乱写、伪装性别的人，寄给他的信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到底有没有在戏弄他？
这份怀疑让他不自觉生气。
他甚至忍不住恶意地猜想，如果他没忍住给对方写了回信，对方会不会得意地嘲笑他的自以为是？和文华一中的部分人一样，把他的信拿到全班炫耀展示，大声宣告他的愚蠢？
那天张昭专门请了晚自习的假，回去后拿着范文与信件仔细核对了一番，再次确定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第二天张昭找到父亲的秘书苏芸，请她帮忙查这篇范文的作者，一直负责直播项目的苏芸很快就将结果传给了他。
那份名为飞伦的男学生的档案里，出生日期、户籍、居住地、家庭成员、从小学到高中的考试成绩和奖励……就连受过的政府补助记录都详细在册。
只看这一份档案，这个名叫飞伦的男生，显然是一个家庭贫困但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与他信中的内容倒是没有出入。
苏芸问张昭需不需要这个人的照片，张昭拒绝了。
他依旧并不在意这个人姓甚名谁，是何模样，他认为自己只是为已经付出过的注意做个证实和交代。
只是当苏芸和他谈起清水县的远程直播项目时，张昭没忍住提出了一个忽然而至的想法，一个可能改变这名贫困生命运的建议。
张昭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出于所谓的善心怜悯，还是和以前故意迟到一样，做一个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试验。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建议不仅改变了那个贫困生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张昭终于又再次收到了信，写信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暴露，在信中先是解释自己前段时间请假陪妹妹住院没有时间写信，接着又雀跃地跟他报告了资助项目的好消息，发誓会为了他更加努力学习，争取到文华一中读书。
张昭花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皱着眉看完信后，点开苏芸刚发给他的当月清水一中月考成绩单，眉头蹙得更深。
年级排名第二十名，只比上次月考前进了三名。
太笨了，一个月只进步了三名。照这个速度下去，根本没办法成为第一名。
张昭心中轻微动摇，要不要把资助限制改成前三名？他细想了片刻，又冷酷地否决了这个想法。
如果连清水一中的第一名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说在为他努力？
从那时起，苏芸开始将这个学生的周测月考成绩单及时发邮件给张昭，对此她疑惑但并未询问，只是偶尔她也收到过张昭对直播项目的质疑，问她清水一中是否有在认真践行远程直播项目，教学质量如何。
苏芸再三保证，清水一中对待直播项目再认真不过，只是并非每个学生都和张昭一样是天才，而这个学生的总体进步速度也堪称天才。
直到后面一个月，成绩单上的名次突飞猛进窜进前五，张昭才停止质疑。
但随着高中第一学年接近尾声，张昭发现收到的信越来越少，期末前一个月更是一封信都没有。
对此张昭表示宽宥，毕竟期末考试快到了，没有时间写信也很正常。
只是门卫室的保安每次在看到他时，都要自以为是地跟他多嘴一句，说今天又没有你的信，让他颇有些烦躁。
高一学年的最后一次考试，文华一中与清水一中在相同时间举行。
最后一门考完时已值傍晚，张昭在喧腾中如常地走出考场，他往西边的天空望了一眼，目光所及处，落日燃烧正盛。
在拿到文华一中期末成绩单前，张昭先一步拿到了清水一中的期末成绩单。
看到高一年级排名最顶端的那个名字时，张昭体会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微妙感受，大概是因为很多事情，只要他想做大都轻而易举，唯独这件事，他没办法自己掌控，却有人为他千辛万苦地做到了。
而他早已习惯于自己为别人做什么，很久不再寄希望于别人为他付出什么了。
其实那时的张昭并不理解这个人为什么能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竭尽全力，但如果能有这么一个人，即使与他的人生并无交集，或许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那时张昭设想的很清楚，等这个男生在九月份正式转到文华一中后，若有机会，他不介意与这个男生成为朋友，并愿意给他提供一定的帮助。
他甚至想，这个人若下次给他写信报告好消息，他可能会愿意回一封信，表示祝贺。
但张昭怎么也没想到，期末考试后的暑假里，整整两个月，他竟然一封信都没收到。
加上期末考试前的一个月，信断了一共三个月。
这人高兴过了头就忘了？张昭不愿意承认自己心中的不悦，但事实是他确实很不高兴。
这份不悦经历了一个暑假的积累，让他收回了自己之前的设想。
九月开学那天早上，正打算早点出门的张昭被罗徵音叫住，说杨多乐有点不舒
番外 张昭的信
张昭还清楚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他母亲罗徵音的场景。
罗徵音在生下他后患了抑郁，他一直住在大伯家中，几乎从未见过罗徵音。而父亲张泽实由于工作繁忙，也只是间断性地过来看他。
或许因为血缘里对母亲的天然亲近，他并不像其他小孩那样爱看动画片，而是喜欢音乐会录像带，看视频中据说是他母亲的女人弹奏钢琴。
那时张昭只知道，自己的妈妈生病了，要病好后才能见他。他很小开始学习钢琴，以为只要自己把钢琴弹得和他母亲一样好，母亲就会开心，病就会好，就会愿意见他。
去母亲家前一晚，张昭将自己练过许久的钢琴曲再练了几遍，第二天他被大伯牵着手穿过种满白玫瑰花的花园，见到了录像带中见过无数次的美丽优雅的女性。
罗徵音没有和他想象中那样，或者和大伯大伯母那样，将他抱起来。
她怀中正抱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手上轻轻地拍着男孩的背，那男孩转过头来，好奇地盯着他看，仿佛看到自己家中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张昭第一次对自己的母亲喊了一声妈妈，眼前的女人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怀中的男孩，将两个孩子的小手握在一起，对他温柔地说：
“张昭，这是你的弟弟，叫乐乐，你以后要和妈妈一起好好照顾他。”
张昭没有注意到大伯难看的脸色，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母亲，并对那个男孩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说弟弟好。
从那天起，他绝大部分时间都与罗徵音和杨多乐生活在一起，后来不久他们搬去了方家与罗家曾经生活过的文华大学教授楼，再后来因为一场大火他们又搬回了别墅。
也是从那天起，张昭才慢慢明白很多事情。
明白花园里一开始的白玫瑰花为谁而种，别墅里墙壁上数不清的画作是在纪念谁，母亲的病是因为哪个孩子才好的。
明白母亲为什么给自己取名为张昭。
以及这个家里自己的角色是什么。
张昭开始努力扮演着母亲希望自己扮演的那个角色，一个帮母亲照顾“弟弟”、为母亲“赎罪”的角色。
大伯和爷爷曾经希望他回到张家，却被他拒绝了。大抵是因为，张昭始终觉得自己的出生对于父母二人而言没有意义，那么陪伴杨多乐长大的过程，或许对母亲有意义。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学会和习惯了很多事情，学会将最在意的事情伪装成毫不在意，习惯不再对别人有情感上的索求，即使是自己的父母。
张昭偶尔也觉得自己太过冷漠，他像一个清醒的旁观者看一出戏剧，冷眼看着罗徵音和方家人将杨多乐宠到无以复加，宠成一个毫无担当和责任感的人，而自己也在无形中纵容和加剧着这份“宠爱”。
他以为自己习惯了一切，但还是会偶尔在半夜惊醒，梦到那一场睡梦中的大火，他在窒息的浓烟中，看到他的母亲抱着杨多乐和一幅油画远去。
还是会在别墅的客厅里看到那张巨幅肖像画，看到那张苍白美丽的脸时，忍不住因为内心的不适皱起眉，然后匆匆走过，毫不停留。
对于方穗这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年幼时的张昭一开始很恐惧。
一个早已不存在于世的人，却在这幢空旷的别墅里处处彰显着不容忽视的存在，像一个永不消散的幽灵笼罩着他的生活，就连他的名字都被打上她的烙印。
张昭时常看到罗徵音站在客厅中央，仰头静静地看着那幅肖像画，脸上是毫无掩饰的哀痴神情，有时一看便是一下午。
他只好把杨多乐赶去罗徵音身边，让画上女人的儿子去哄罗徵音离开。
尽管知道一切缘于他母亲病态的一厢情愿，但在最初的恐惧之后，张昭还是会不禁对方穗产生厌恶。
他曾经冷漠地想着，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被方家和罗徵音宠得太过任性和脆弱，任性到甘愿为毫无价值的爱情抛弃一切，脆弱到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或许一切都不会是后来那样。
或许他也会有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正常家庭。
再长大些，张昭对这个早逝的女人只剩下怜悯。
他旁观着上一辈的恩怨，罗徵音，杨争鸣，甚至是他素来理性克制的父亲张泽实，他们都沉湎于毫无意义的执念中，方穗只不过是这些人执念的牺牲品。
所以当张昭知道父亲张泽实要创办清水县的高中远程直播项目时，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张泽实的真实意图——和他一样，为了罗徵音的“赎罪”。
但张昭没想到，这个并不起眼的项目，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些微不足道的波澜。
并以一种他从未预料的方式，彻底席卷改变他的一生。
至少在起初，张昭并未在意过那些因为直播项目，从千里之外的西南山区寄到文华一中的信件。
他看到班上偶尔也有其他男生收到信件，他们争抢着信，大声念诵信中的文字，随之而来的是哄堂大笑，仿佛在宣读什么笑话。
张昭从来只是将信件用袋子封好，然后丢掉。
这样持续了一两个月，或许是文华一中的学生几乎不回信，寄到这里的信也渐渐变少。
张昭已经忘记确切是从哪一天开始注意到那封特征太过鲜明的信。
只是每次处理那些信件时，他都会发现有一个人的信雷打不动地从未缺席，偶尔甚至有两三封。
他那时想，这女生未免话也太多了，他并不是知心信箱。
张昭对所有信都一视同仁地扔掉，最多只对那封花哨而厚实的信多看一眼。
或许正是因为多看了这一眼，出于某种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微妙心思，后来他开始将那封花里胡哨的信单独挑出来，带回家去。
只是带回去也没有打开看，被他随意扔在一个文件筐里，渐渐筐里的信越来越多，粉色的、浅蓝色的、淡黄色的、荧光白的……张昭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信封可以有这么多颜色。
事实证明，人一旦对某样东西产生了即使一丁点好奇，就可能会和这样东西产生他自己也无法想象的关联。
某一天杨多乐在他房间里翻看了他的信筐被他撞见，他意外地对杨多乐发了大火，惯会耍赖撒娇的杨多乐也被吓得不轻，甚至惊动了罗徵音，她赶过来将杨多乐护在身后，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就像他很小时还会与杨多乐吵架时那样。
张昭很快冷静下来，将眼前这对不是母子胜似母子的二人送出了房间。
他明白自己动怒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在意那些信，只是在这幢别墅里，那些信或许是唯一只因为他存在、不需要共享的东西。
一整个下午，他独自在房间里，将几十封信拆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是大多时候都深深皱着眉，因为他耗费了极大的耐心才忍受下来信中比楔形文字更难以理解的字体。
一个品味糟糕的女生，但意外的文笔不错，每封信都是日记般的学习生活情况汇报，与对他的问候和祝福，汇报信最后落上一个“桃”字，附上一朵简笔桃花。
即使自己从未回过信，但信中未曾有任何抱怨不满，仿佛他回与不回，这些信都会如清晨的太阳准时升起，按时送到他身边。
张昭不知道写信的女生姓甚名谁，是什么模样，也丝毫不关心。他把所有信锁进了木匣里，并开始不知不觉留意邮差送到门卫室的信件。
收到最新的信后，张昭会像检查作业一样，始终以一种平静自持的目光审阅完信中的内容，然后把它们再次折进信封，锁进木匣里。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他可以不动声色地知悉和掌握一个远隔千里的人的生活，只需静静接受，不需付出任何。
而自己一点改变都可以带来对方明显的情绪波动，比如稍微迟到一会，或者故意被罚到讲台做题，让自己在远程直播的屏幕上多停留一会，他就会在接下来送到的信中，不出所料地看到对方的欣喜。
这种掌控让他偶尔感到愉悦，可他那时不知道，习惯于掌控的人，终将会被这种习惯掌控。
张昭始终不认为自己对这件微小的事有任何多余的注意和情绪，直到后来有两个星期没收到信件，他从自己的心不在焉中警觉到他已经对这件事分出过多的注意力。
张昭及时戒断了自己在不经意间养成的心理上的依赖性，即使这点依赖性非常轻微稀少。
很快，张昭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了这件事，直到在一节语文课上，他一眼就看出那篇题为《追月亮的人》的清水一中范文里，一些字的写法与信中的字如出一辙。
人的字迹是无法彻底掩盖的。
张昭那时才知道写信的人竟是个男生，还是个写作功力强到即使在作文里瞎编父母双亡，也能骗取读者眼泪的男生。
张昭说不清自己什么感受，他起初觉得好笑，自诩聪明的自己居然被一个伪装成女生的男生送了这么多信，还从头到尾都在自作多情，以为这个女生和其他写信的女生一样钦慕自己。
但很快他又怀疑，怀疑这么一个会瞎编乱写、伪装性别的人，寄给他的信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到底有没有在戏弄他？
这份怀疑让他不自觉生气。
他甚至忍不住恶意地猜想，如果他没忍住给对方写了回信，对方会不会得意地嘲笑他的自以为是？和文华一中的部分人一样，把他的信拿到全班炫耀展示，大声宣告他的愚蠢？
那天张昭专门请了晚自习的假，回去后拿着范文与信件仔细核对了一番，再次确定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第二天张昭找到父亲的秘书苏芸，请她帮忙查这篇范文的作者，一直负责直播项目的苏芸很快就将结果传给了他。
那份名为飞伦的男学生的档案里，出生日期、户籍、居住地、家庭成员、从小学到高中的考试成绩和奖励……就连受过的政府补助记录都详细在册。
只看这一份档案，这个名叫飞伦的男生，显然是一个家庭贫困但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与他信中的内容倒是没有出入。
苏芸问张昭需不需要这个人的照片，张昭拒绝了。
他依旧并不在意这个人姓甚名谁，是何模样，他认为自己只是为已经付出过的注意做个证实和交代。
只是当苏芸和他谈起清水县的远程直播项目时，张昭没忍住提出了一个忽然而至的想法，一个可能改变这名贫困生命运的建议。
张昭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出于所谓的善心怜悯，还是和以前故意迟到一样，做一个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试验。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建议不仅改变了那个贫困生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张昭终于又再次收到了信，写信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暴露，在信中先是解释自己前段时间请假陪妹妹住院没有时间写信，接着又雀跃地跟他报告了资助项目的好消息，发誓会为了他更加努力学习，争取到文华一中读书。
张昭花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皱着眉看完信后，点开苏芸刚发给他的当月清水一中月考成绩单，眉头蹙得更深。
年级排名第二十名，只比上次月考前进了三名。
太笨了，一个月只进步了三名。照这个速度下去，根本没办法成为第一名。
张昭心中轻微动摇，要不要把资助限制改成前三名？他细想了片刻，又冷酷地否决了这个想法。
如果连清水一中的第一名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说在为他努力？
从那时起，苏芸开始将这个学生的周测月考成绩单及时发邮件给张昭，对此她疑惑但并未询问，只是偶尔她也收到过张昭对直播项目的质疑，问她清水一中是否有在认真践行远程直播项目，教学质量如何。
苏芸再三保证，清水一中对待直播项目再认真不过，只是并非每个学生都和张昭一样是天才，而这个学生的总体进步速度也堪称天才。
直到后面一个月，成绩单上的名次突飞猛进窜进前五，张昭才停止质疑。
但随着高中第一学年接近尾声，张昭发现收到的信越来越少，期末前一个月更是一封信都没有。
对此张昭表示宽宥，毕竟期末考试快到了，没有时间写信也很正常。
只是门卫室的保安每次在看到他时，都要自以为是地跟他多嘴一句，说今天又没有你的信，让他颇有些烦躁。
高一学年的最后一次考试，文华一中与清水一中在相同时间举行。
最后一门考完时已值傍晚，张昭在喧腾中如常地走出考场，他往西边的天空望了一眼，目光所及处，落日燃烧正盛。
在拿到文华一中期末成绩单前，张昭先一步拿到了清水一中的期末成绩单。
看到高一年级排名最顶端的那个名字时，张昭体会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微妙感受，大概是因为很多事情，只要他想做大都轻而易举，唯独这件事，他没办法自己掌控，却有人为他千辛万苦地做到了。
而他早已习惯于自己为别人做什么，很久不再寄希望于别人为他付出什么了。
其实那时的张昭并不理解这个人为什么能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竭尽全力，但如果能有这么一个人，即使与他的人生并无交集，或许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那时张昭设想的很清楚，等这个男生在九月份正式转到文华一中后，若有机会，他不介意与这个男生成为朋友，并愿意给他提供一定的帮助。
他甚至想，这个人若下次给他写信报告好消息，他可能会愿意回一封信，表示祝贺。
但张昭怎么也没想到，期末考试后的暑假里，整整两个月，他竟然一封信都没收到。
加上期末考试前的一个月，信断了一共三个月。
这人高兴过了头就忘了？张昭不愿意承认自己心中的不悦，但事实是他确实很不高兴。
这份不悦经历了一个暑假的积累，让他收回了自己之前的设想。
九月开学那天早上，正打算早点出门的张昭被罗徵音叫住，说杨多乐有点不舒服，不想去上学。
张昭只好去杨多乐房间，任杨多乐耍赖了一会，最后答应帮他在开学第一天请假才得以结束。
“张昭，记得帮乐乐把笔记记好，如果老师要重新安排座位的话，一定要把同桌的位置留给乐乐，他这次能进一班太不容易了。”临走前，罗徵音嘱咐道。
张昭停住脚步，没有任何脾气地点头答应了。
给杨多乐记笔记、补课这类事他早已习以为常，这也是他从未跳级按部就班上学的原因之一。
“你今天怎么这么着急？” 罗徵音嘱咐完，忍不住问了一句。
张昭怔了怔，只说道：“快要迟到了。”
开学第一天的城市不可避免地拥堵，张昭像平常一样由司机送到学校，到达学校大门时，铃声刚响起。
尽管对于某个三个月不写信的人他心中尚有不悦，但他还是通过班主任了解到，昨天此人已经在文华一中宿舍入住，今天和其他学生一样报道。
对于飞伦，张昭其实没怎么去设想过他的长相，想来大抵是山里常见的朴实相貌，他也从不以貌取人。
九月初天光明亮，空气澄澈得纤毫毕现，张昭握着一瓶冰矿泉水穿过盛大的暑气，在迈进教室门的那一刻停顿下脚步。
讲台上，周强和一个白得晃眼的男生同时向他看过来。
张昭自然知道那个长相堪称漂亮的男生是谁，那个男生正用一双好看的、与别墅里那幅肖像画中的人极为相似的眼睛打量着他，目光里有遮掩不住的惊喜。
张昭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移开目光，敷衍地回答着周强啰嗦的责问。
后来很久，张昭回想起那一刻的场景，依旧能记起当时心中复杂的情绪。
太像方穗了，简直像是方穗亲生的孩子。
这是他对飞伦的第一印象，之后随着两人交往加深，他反而有意无意地淡化了这一印象。
只是他没想到，一语成谶，他最初的印象竟与后来坎坷揭露的真相不谋而合。
“你刚好错过了新同学的自我介绍，来，我给你介绍下，这个同学叫飞伦，是清水县的第一名！你看以后他做你的同桌行不行？”
周强拉着那个手足无措的男生，往张昭的方向推了推。
“不行。”
张昭语气冷漠地拒绝，他不习惯与其他人靠得太近，何况他不想回去后看到杨多乐闹。
周强板起脸开始竭力劝说，一边挤眉弄眼地向他使眼色。
张昭清楚地看到，讲台上的那个男生微垂下头，轻抿着唇，露出一副颇受打击的可怜神色。
他心里有些好笑，知道这个人多半在装，没准心里正翻了个白眼骂他不识好歹。
最后，张昭对于周强的劝说不置可否，径自回到了座位，算是默许了这个新同桌的出现。
**
在三个月之前共计收到68封信的张昭，自认已经通过这些信对飞伦的性格有了初步了解。
他认为飞伦是一个性格十分要强的男生，一旦有了目标就会势必达成，所以当他大方展露出脆弱，多半是在伪装。
同时张昭也认为，飞伦性格内向孤僻，他很少在信中写到其他同学和朋友，除了妹妹也很少写到亲人。
大概是不善于在现实生活中与人交流，就像有的人在网络上很活跃，生活中却沉默寡言，只不过飞伦没有网络，他活跃在写给张昭的信中。
或许只有在给他写信时，飞伦才会展现出自己的开朗。
然而，事实告诉张昭他错判了。
张昭回到座位后开始戴着耳机看竞赛书，在余光里看到飞伦一步步走过来坐在他左边，动作放得很轻，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语文书放在桌上，右手随意拿着一支黑色中性笔，那只手白得能清晰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张昭注意到飞伦朝他看了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
下一刻班主任离开教室，教室很快变得躁动，前排的毕成飞陀螺似的转过来，拉着飞伦问长问短，说到清水一中学生寄信的事时，张昭感觉到飞伦明显地僵硬了一瞬，并不着痕迹地朝他看了一眼。
没一会越来越多的人挤到这排，飞伦右手转着笔，微笑着游刃有余地与这些同学交流，不仅能轻易叫出大半同学的名字，还可以自如地开玩笑。
附近变得吵闹不堪，让张昭不由地烦躁起来，他皱着眉，拿起正好来电震动的手机，走出了教室。
语文课上何文姣说起飞伦的优秀范文《追月亮的人》，是这篇胡说八道的作文让张昭识破了飞伦的真实身份，也让一旁的人此刻正尴尬得如坐针毡。
张昭心中哂笑，在想飞伦什么时候主动坦白伪装成女生写信给他的事？
只是下一刻何文姣就把矛头对准了张昭，内涵他的记叙文毫无感情，对于这种指摘张昭早已习惯，然而他却清楚地听到旁边的人促狭地笑了一声，十分明目张胆。
张昭冷冷瞥了一眼飞伦，看到这人无所畏惧地与他对视，一脸无辜，神情里竟还有一丝挑衅。
他收回目光，问自己怎么会觉得飞伦是一个内向纯良的人？竟还担心过飞伦会在这里难以融入，受到欺负排挤。
几天时间下来，张昭再次重塑了对飞伦性格的认知，他并不孤僻，能与其他人相处得很好，即使面对张昭的刻意冷待，也能坦然应对。
同时他戒备心很重，并不轻易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看起来随和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不能被轻易冒犯的自尊心。
这种性格在竞争激烈的一班应该不会吃亏，张昭以为飞伦会这样平静地度过在文华一中读书的时光，但转折始于那一天。
张昭很久都不明白，第一次见到杨多乐的飞伦，为何会突然失态。
也是从那天起，张昭察觉到飞伦陡然的变化，他偶尔会露出阴郁的神情，尤其在见到杨多乐时，会表露出敌意。
而在面对张昭时，飞伦也没有了一开始的从容，他变得敏感，甚至有些尖锐和偏激。
张昭猜想过是否是因为自己在拒绝借飞伦笔记本后，把笔记本又借给了杨多乐，但他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于是在那天的体育课上，当张昭察觉到飞伦想看他打篮球后，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毕成飞的邀请。
篮球赛其实没有什么意思，张昭打得并不专注，他能感觉到飞伦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他，直到杨多乐出现在飞伦身旁，两人说了几句，飞伦刚好转的情绪又变得阴沉。
张昭注意着这道目光，所以当变故发生，篮球砸向那边时，他很清楚地看出来篮球原本是冲着杨多乐的方向。
但飞伦替杨多乐挡下了篮球，他原本可以躲开，或者拉着杨多乐躲开，却像是冲着篮球撞上去一样。
张昭知道飞伦是故意的，这让他不理解，也很不悦。
在从医务室回来的路上，张昭拆穿了飞伦自以为聪明的小伎俩，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像是闯了祸被发现的小孩子，僵硬着许久才磕磕绊绊地对他说，是想和他成为朋友。
张昭不太接受这个理由，他生气飞伦莫名其妙的自我伤害行为，也有些失望他将心思放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他希望飞伦能在文华一中好好读书，珍惜改变人生的机会。
即使飞伦想和他成为朋友，直说便是，何须做这种事情引起他的注意？
张昭盯着飞伦，那双湿润的眼睛微垂着躲闪他的目光，仿佛盛满了强烈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委屈与不甘。
张昭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语气严厉地对飞伦说，让他努力学习留在一班，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有话可以直接对他说，他会听。
张昭希望飞伦放下对杨多乐莫名其妙的针对，把精力放到学习上。
但张昭没想到，飞伦从那天起确实更用功地学习，同时也把他彻底当成空气。
他冷眼看着飞伦一下课就埋头在课桌上做题，一放学就飞奔出教室，好像坐在旁边的是什么凶神恶煞，甚至中午午休时，宁愿浪费时间帮女同学画黑板报，也不愿意坐在座位上。
张昭产生了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意，他知道或许是自己上次的话伤到了飞伦的自尊心，但他打算冷处理，让飞伦自己想清楚。
一周过去，这个人对他依旧避如瘟神，直到这周的最后一天，换座位的前夕，张昭才终于发现飞伦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但始终没有说出口。
这份犹豫的焦躁传染了一部分给张昭，让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后来他瞧见飞伦撕了一张纸条埋头写了什么，为此他在最后一节课下后，即使杨多乐过来催他，他还是留下来继续写了一会没必要写的作业，但直到飞伦离开教室，那张纸条都没有递过来给他。
秋实楼顶层的音乐厅里，张昭与其他交响乐团成员排练这学期的任务曲，《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这是他很喜欢的一首曲子。
只是他在弹奏钢琴时，不经意间看到大门外，隔着一小块玻璃，光线阴暗的角落里，飞伦正专注看着他的目光。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澄然干净的向往，明明只有一门之隔，却像在仰望某种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里的存在。
张昭很快收回目光，他神情自若地看着琴谱，手上继续弹奏着渐至高潮的琴曲，指挥看了一眼他，提醒他方才错了一个音。
等他再次向门外看去时，那里已经没有了方才的人影。
张昭提前结束了排练。
他不愿意承认，在音乐厅看到飞伦那副向往却畏于接近的神情时，他有一刹的心软。
回到教室，张昭不意外地见到了独自在教室里的飞伦，也不意外地发现飞伦对他的态度又变得尖锐。
他纵容了飞伦呛人的语气，给他一一批改了试卷，分析他的成绩离留在一班还有多远，告诉他接下来要怎么提高。
张昭发现飞伦很快变得驯服，他瘦削的肩胛骨由紧绷慢慢松弛下来，朝着张昭的方向抱着胳膊趴在课桌上，由于时间太长，白皙的小臂被下巴压出淡红印痕，他始终神情认真地看着张昭手中的试卷，偶尔掀起浓密的睫毛悄悄看张昭一眼。
当张昭看过去，飞伦又移开目光，低垂着眼睛看卷子，语气乖顺地说知道了。
张昭觉得这样的飞伦很像一种温顺的宠物，他心情变得不错，主动询问了飞伦想和他说的话，并干脆地答应了飞伦继续做他同桌和让他帮忙补课的请求。
从那天开始，飞伦确实又恢复成刚来时的样子，即使也遇到过被污蔑偷窃的事，但张昭很快就解决了这些纷扰。
张昭认为，他的一切初衷只是为了给飞伦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读书，毕竟这里只有他曾亲自见证飞伦付出了多少努力，也是他亲手促成了飞伦的到来。
为此，他拜托了朋友在美术社关照飞伦，也连夜亲自录了听力录音带，为了照顾飞伦只能用复读机的自尊心。
张昭以为，只要飞伦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学习上，不再辜负他的初衷，他便会满意。
但张昭发现，他依旧还是会因为飞伦的分心而不高兴。
他不喜欢看到飞伦与其他人走得太近，即使是为了讨论题目，在发现飞伦对黄晴的好感后，他更是感到莫名的烦躁。
张昭渐渐察觉到，他并不是无法容忍飞伦将注意力放在学习以外的事上。
他只是无法容忍飞伦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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