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二天飞伦没让张昭陪他，一个人顶着寒风去了汉南医院，像上次一样买了一些水果，径直去了郭萍的病房，陶坚不在，病房里只有郭萍。
飞伦几乎没认出来床上那个身上插满管子的女人，她脸部浮肿得看不出以往的样子，听到门的声响，十分迟缓地向门口望过来，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认清来的人是谁。
郭萍泛黄肿胀的脸看不出表情，努力张了张嘴，喊了一声“飞伦”。
飞伦抬脚向病床走去，什么称呼也没有喊。
他们其实没有什么话讲，或者说自从他知道真相后，就没怎么和郭萍说过话了，而郭萍也自那时起，对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是用一双凝满愁苦的眼睛偶尔看着他，而他对这个眼神厌恶至极。
现在，他在郭萍那双更为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笑意，她说：“你来看我了。”
“我来是为了陶乐。” 飞伦没什么语气地说道，将手里的水果放在床头柜子上。
郭萍听到这句话轻轻点了下头，说：“陶乐在她奶奶家里，她想跟我来文华市看你，我没让她来，让她在学校好好读书。”
“我会让她转到这里读书。” 飞伦说道，杨争鸣答应了帮他这个忙，会找一个不错的初中，下学期让陶乐转过来。
郭萍闻言久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很多：“她有你这样一个哥哥，是她的福气。”
她说完抬了抬那只插着针的手，有些艰难地指向床头柜的抽屉，说：“第一个抽屉里有一个木盒子，你拿出来看看。”
飞伦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手掌长的狭窄木盒，木盒应该是用边角料随便打的，粗糙而陈旧。
他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根红绳编织的平安结，编织它的那双手显然有些笨拙，平安结并不太平整好看。
飞伦盯着那串平安结几秒，猛地抬头看向郭萍。
“你妈妈啊，一双手细长细长的，画画那么厉害，也不知道为什么学编绳那么慢，我教了她很久很久，她才编好了这串平安结。”
郭萍看着飞伦手里的平安结，似乎陷入到回忆中：“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一双眼睛总是含着水，说话也温温柔柔。”
“她上门来问我，能不能借住在我家里，我看她怀了孩子，想着自己也怀了孩子，两个人可以做个伴儿，就答应她了，她也一点都不担心，刚住进来就给了一大笔钱，不想想万一我骗她钱呢。”
“那时村里其他家的媳妇都羡慕我，说我福气好认识了一个大城市来的贵人。我也这么想，我这辈子都在桃溪湾里，没见过什么世面，你妈妈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厉害的了，朋友这个词我都不敢想，但她却是真拿我当朋友……”
飞伦听到“朋友”这个词有些呼吸滞涩，他听不下去了，冷声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她拿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还要那样做？”
她那么信任你，你却将她付出生命换来的孩子留下，把自己的孩子递给她的亲人。
郭萍沉默下来，目光从那串平安结上慢慢移开，眼睛失焦地望向床头吊着的药水，她声音低下来，有气无力地继续道：
“我没怎么读过书，你妈妈有很多我不懂的地方，她有时候说的话，画的画，我都不太懂，我唯一能懂她的地方，就是她对你的爱了。”
“她给你起了一个好名字，给你画了画，写了信，还说以后要带你去很多地方，教你画画。那时我突然想啊，我能给自己的孩子什么呢，我以前哪里想过这种问题，我们那儿的小孩都是在村里土生土长的，也不读什么书，跟我一样长大就结了婚，生了小孩，就这么一代一代的下去……”
“你妈妈让我知道，原来做人父母的，还要给孩子考虑这么多……我想我是不是也要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什么，但那天她们说我的孩子身子弱，根本活不了多久，我不甘心啊，我怎么甘心，我都还没有想好以后要给他什么……”
“可能就是这点不甘心，那天你爸爸他们来桃溪湾接你们母子回去，我把自己的孩子给了他们，那时我想，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东西了，还有那串我自己编的红绳……”
“那是你的东西吗？” 飞伦打断质问道，觉得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并没有什么他设想过的隐情，一切只是一场私心自用的所谓母爱，把别人的命运当做礼物馈赠给自己的孩子。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要转身离开，看到郭萍挣扎着向他伸了伸手，声音已经彻底虚弱下来：
“飞伦，对不起，是我偷了你妈妈给你的东西，我知道你恨我，不会原谅我，我是马上要下地狱的人，死了也见不到你妈妈，如果以后你去看她，能不能帮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飞伦漠然地看着那只伸向他的插着针的手，曾经他无数次渴望过那只手能像牵着陶乐那样，牵住他的手接他放学回家。
他没有动作，神色冷漠地反问道：“你都知道我不会原谅你，为什么又奢望我母亲的原谅？”
郭萍的手渐渐垂了下来，半阖着眼睛，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什么，但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听清。
飞伦垂眸看着病床上的女人，这个他曾经期盼被爱，后来又憎恨厌恶的“母亲”，他最终没再说出什么尖锐的话语，只留下一句：“你好好养病，陶乐还在家里等你。” 然后攥着那串平安结，转身走出了病房。
他本来还想问郭萍，这些年为什么不出于愧疚对他稍微好一点，但已经没有问的意义。
他来见郭萍这一面，只是对这十几年“母子缘分”的一个了断，从此以往，生前死后，他们都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飞伦走出了住院部的高楼，是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寒潮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晴日，阳光正从东南方向照过来，他抬手遮了下眼睛，医院外的街道上亮起了绿灯，他跟着人流走向了街对面。
文华市这场寒潮来势汹汹，天气预告说的明日大雪，但其实在半夜就簌簌下起了雪花，一夜之间整座城市被大雪覆盖，只等待着人们醒来发出惊喜叹息。
第二天，飞伦在醒来后通过张昭知道了郭萍跳楼的事。
郭萍是在凌晨时从住院部的高楼上跃下的，她应该花了很大的力气将身上的管子与针头拔掉，陶坚在一旁的行军床上睡得很死，并没有察觉。
虽然地上已经覆了一层雪，但从那样的高度跳下来不会有幸存的可能。
医院每年都无法避免有跳楼死亡的病人，毕竟不是每个人能忍受下来病痛折磨，于是有人选择一了百了的解脱。
飞伦知道郭萍选择死亡，不是因为病痛折磨，她来文华市并不是为了治病，只是想在死前见一面自己的孩子。
但杨多乐自始至终都没有去见郭萍一面。
郭萍给了杨多乐出生，给他换了别人的命运，而现在她给了杨多乐自己唯一的东西，她的死亡。
张昭低下头看飞伦脸上的神色，但其实飞伦除了在最初得知的那一刹惊诧，后来表情一直很平静，像是并不意外，也没有悲伤。
他没说什么，一个人走到窗边的羊毛地毯上坐下，静静地看着落地窗外的纷扬大雪。
十七年前，两个雪夜里出生的孩子被人置换，从此人生倒错，命运逆转。十七年后，一切渐回正轨，偷换命运的人在同样的大雪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人看来，多会叹一句因果报应，可这十七年宿命颠覆间的错爱、遗憾、痛苦、悔恨、不甘……并不是一句因果报应能道得尽的。
而活着的人，还要在这场命运闹剧收场后，各自补缀裂痕。
飞伦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这十七年的记忆大多有郭萍的存在，那毕竟是他喊了十五年妈妈的人，可临到头回忆起来好像也没有多少，那些曾经的渴望，后来的厌憎，都似乎在眼前纷飞的大雪中烟消云散了。
脑海中最后的画面，不是郭萍，也不是自己。
张昭走到飞伦身旁坐下，握住了他的手，发现那只手是冰凉的。
过了很久，飞伦才转头看向他，轻声说：
“我妹妹也没有妈妈了。”
张昭抬手用拇指抹了下飞伦的眼角，将他抱进自己怀里，用自己的掌心温暖怀中人的手，对他说：“她还有我们两个哥哥。”
郭萍的后事飞伦没有参与，在文华市火化后，陶坚带走了一盒骨灰，后来飞伦听说陶坚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杨多乐，父子两人发生了不小的冲突，杨多乐大概是被陶坚打狠了，竟也跟着陶坚回了趟桃溪湾。
方祖清与叶玉荣知道郭萍的事后，只叹了句罪孽，两位老人起初恨不过要起诉郭萍，但得知郭萍的病后便暂时作罢了，如今人死灯灭，再多的恨也没了追究的地方。
飞伦托了清水县初中老师帮忙，给陶乐打了一个电话，小姑娘在电话那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夜之间要接受母亲自杀，自己的哥哥不是亲生的，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太过残酷。
“哥，你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陶乐哭着无助地问道，顿了顿又说，“我看到那个人了，他很讨厌我，我也很讨厌他，我不想认他当哥哥。”
飞伦没法想象杨多乐会怎么跟陶乐相处，他跟陶乐说：“不回来了，但我还是你哥，你还是我的妹妹。”
陶乐一听又哭了半天。
飞伦安抚了好一会陶乐，跟她说清楚了下学期转学过来的事，又叮嘱了几遍吃药的事，才挂了电话。
处理完这些事后，飞伦与张昭一起去了一次方穗的墓，他将那串十七年前方穗为他亲手编织的平安结系在手腕上，与张昭送他的那串绿松石一起。
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给他的祝福。
两人扫完墓下山的路上，飞伦将脑袋凑到张昭面前，盯着张昭的眼睛问：“你刚才是不是悄悄和我妈妈说了什么话？”
之前他清扫墓碑旁残雪的时候，看到张昭神情认真肃穆地看了好久方穗的墓碑。
张昭抬手将飞伦白色羽绒服上围了一圈白毛的帽子兜上来，说：“你跟她说了那么多我，我当然也要表示下。”
飞伦整颗头都被兜在了帽子里，他愣了愣，想起自己说的那堆好似带男朋友上门的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一把抓住张昭的胳膊，逼问道：“你说了什么？没说我坏话吧？”
张昭看着飞伦被一圈白色绒毛围起来的脸，挑了下眉道：“我能说你什么坏话？”
飞伦觉得这白绒毛弄的他脸痒，随手将帽子丢后面去了，点头认同道：“也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缺点。”
他说完看到张昭嘴角掀起笑，意识到张昭在转移话题，于是赶紧扯回来问道：“所以你到底说了什么？”
张昭将那帽子又兜上来，一边说道：“没说什么，就是感谢你妈妈生下了你。”
“哦，那是要谢谢。” 飞伦跟着张昭继续往山下走去，风一吹那一圈白毛糊上脸，他才意识到那帽子又在头上。
“你就这么喜欢这帽子？”
“看着很可爱。”
“哦。” 飞伦又有些不好意思，往前跳了几步，但没有取下帽子了。
张昭回头望了一眼，青山残雪中阶梯式墓地寂静无声，方穗的那座墓已经看不清在哪里了，但似乎依旧在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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