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飞伦被张昭带着出了校门,但并没有回去他们住的地方,而是一个老城区的馄饨摊。
因为文华大学在附近,老街巷里来往着不少大学生,夜市张罗着在路边摆起了摊子,冷瑟空气里四处弥漫着烧烤摊的孜然香气。
挂着“老孙馄饨”招牌的红色塑料雨棚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滚动着白色水汽的大锅前下着馄饨,见张昭带着一个男生进来,停下手里的动作笑着问道:“又翘课了?”
“没翘课,晚上放假了。” 张昭说道,让飞伦坐在角落里避风的餐桌旁,自己用开水烫洗一次性碗筷。
“很干净了,还洗什么,就你小子讲究!” 老人看张昭洗得仔细,忍不住骂道。
飞伦坐在塑料凳上,好奇地看着他们讲话,他没想到张昭也会来这种市井的犄角疙瘩,还和这位被叫老孙的老人挺熟稔的样子。
老孙注意到飞伦的视线,对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还仔细瞅了会他,对张昭不知道说了什么,张昭很浅地笑了下,回了一句话。
没过多久,张昭将一碗满当当的馄饨放在他面前,说:“这里的馄饨挺好吃的,你试试。”
飞伦捧着碗闻了下,鲜香瞬间充盈鼻腔,他用张昭递给他的勺子埋头吃了好几口,确实很好吃,汤汁鲜美,整个胃都温温地暖和起来。
他问坐在一旁的张昭:“你经常来这里吗?”
张昭也在吃一碗馄饨,正要回答,就听在下馄饨的老孙笑呵呵说道:“他六七岁离家出走就来我这儿哩!”
飞伦顿时愕然地看向张昭:“离家出走?” 还是那么小的年纪。
张昭神色有些不自然,微微侧开脸说:“只是从家里走到这里,吃了一碗馄饨就回去了,不算离家出走。”
老孙闻言笑道:“那碗馄饨还是我请他吃的,他还对我说,以后一定会报答我的。”
飞伦没忍住笑了,在垂吊着的白炽灯下,晦暗着的双眼里闪烁着笑意,问张昭:“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张昭淡然道:“不太记得了,可能是和家里人吵架了。”
老孙听张昭这么说,只笑着摇了摇头。
雨棚里很快又进来了几个大学生,老孙忙着去招呼生意了,塑料薄膜外冷风呼啸,棚内倒是在充盈水汽间暖意融融。
“那你后来是自己回去的?还是家里人找到你的?” 飞伦好奇问道。
张昭想了想,说:“家里人带我回去的。”
“那挺好。” 飞伦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回忆着说道,“其实我也离家出走过,忘了什么事了,还走到了隔壁那座山,但天一黑我就自己跑回去了。”
张昭问:“回去的路上害怕吗?”
飞伦点点头,说:“山里晚上很黑也很安静,我又胆子小怕黑,听到狗叫都要吓一跳,那时我就想,要是能一夜胆子变大就好了,我就不害怕离开那里了。”
他说话间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张昭握进了掌心里,密实地包裹着他。
张昭看着他,微微挑了下眉,说道:“你在我面前好像从来没有胆小的样子。”
飞伦怔了怔,回顾了下自己刚到文华一中时,上蹿下跳往冰山似的张昭面前凑,哪儿有半点畏缩。
“那不一样。” 他笑了笑。
奔向张昭是他做过最勇敢的事。
但回一个陌生的家还是会害怕的,就像幼时离家出走又自己回去的路上,怕家里人为了这事儿打骂自己,也怕他们不打骂自己,矛盾而忐忑。
飞伦盯着汤碗出了会神,张昭便握着他的手陪着他沉默,过了一会他再次开口说话,声音低低的,像是说给张昭,也像是说给自己: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我说是因为答应了郭萍,其实并不是。”
“因为我有点害怕,我怕我想象得太美好了,但最后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好,怕他们对我失望,不愿意接纳我,也怕他们因为对我愧疚,千方百计地对我好,怕他们对我和杨多乐感到左右为难……”
这些矛盾复杂的想法他从来没对张昭说过,这是他不想展现的自己懦弱畏怯的一面。
张昭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对他温声道:“我明白。”
飞伦点了下头,他从学校出来后就一直没怎么说话,似乎在这一刻打开了话匣子,像是想把塞在心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继续道:
“今天我见到……他们,其实是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事来找我的,那张谅解书虽然有点意外,但其实也能理解他们的做法,如果换做我,我想他们也会为了我这样做的。”
他感受着张昭手掌的温度,这份温热似乎给了他继续剖开自己的勇气,
“但可惜我还是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刻我就突然,突然有点委屈,明明想大声告诉他们真相的,但就是说不出口。”
飞伦感觉自己说到“委屈”时,身旁人握着自己手的力道似乎重了些,他说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仰起头眨了下眼睛,再转头望向张昭时,双眼里满是亮晶晶的笑意。
他说:“不过我现在好像不怕了。”
所有忐忑不安都源于有所期待,又消弭于更大的期待之中,当他在会议室里看到张昭,他突然意识到,他有更期待的、属于自己的未来与生活。
“真不怕了?” 张昭看着他问道。
飞伦点点头,语气轻松道:“大不了我就一直跟你住嘛,又不是非要在那个家里呆着,以后留学工作什么的,迟早也要出去的。”
张昭闻言扬了下眉,说:“大不了跟我住?你回了家,也得继续和我一起住。”
飞伦有些好笑地问道:“那万一他们坚持要我住家里呢?”
“我这里不也是你的家吗?” 张昭反问道。
飞伦怔住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张昭,张昭与他对视着,继续道,“或许以后很久也没法有一个凭证能证明,但这一点始终不会变,也不需要证明,知道吗?”
他们无法在国内有被法律认可的关系,也无法在一个户口本上,但没有又能如何呢?
家本来就无需证明。
飞伦看着张昭好久才回过神,眼睫微垂着,嘴角却向上翘,说:“我知道了。”
他反握住张昭的手,挠了挠他的掌心,偏头小声道:“那你也别生气了,好不好?”
今天张昭带他走前对那些长辈显然是有些失态的,在带着他离开后,张昭就收敛了所有情绪,但他知道张昭心里或许还在难受。
张昭沉默了一会后,开口道:“我没有生气。”
他只是对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无能为力感到失望,飞伦怎么可能不需要亲人,他比飞伦更希望他能拥有圆满的亲情。
老孙招呼完一桌客人,走过来问要不要再添一些馄饨,飞伦点头道了谢,又吃了小半碗,到最后都撑得有些站不起来了。
两人吃完馄饨本来要走,但飞伦突然闻到外面烧烤摊飘来的味道,便撺掇张昭出去给他买。
“你还吃得下吗?” 张昭问了一句,但还是出去给飞伦买烧烤去了,晚上烧烤摊生意很好,他排队等了些时候才烤完,回来时看到飞伦正听老孙讲着什么,见他进来两人停了说话。
飞伦看到张昭神情有些严肃,刚要问怎么了,张昭走过来对他低声说了方祖清昏倒的事。
张昭在等烧烤时接到了苏芸的电话,得知方祖清在会议室晕倒后被送到了汉南医院,万幸老人家并没有大碍,只是一时心神震动晕厥,医生说很快就能醒过来。
飞伦在听到消息那一刻心脏慌跳了下,紧接着涌上一股后怕,他没办法想象万一方祖清真出了什么事要怎么办。
张昭握住他的胳膊,安抚道:“方爷爷不会有事的。”
这时张昭的手机又来了一个电话,他拿出来一看,竟是杨争鸣。
杨争鸣极少联系张昭,他与罗徵音关系恶劣,但因为儿子的原因偶尔也会联系张昭,这次给张昭打电话,却是为了真正的儿子,张昭不由觉得有些讽刺。
电话里杨争鸣声音沙哑,兜兜转转寒暄几句后,还是委婉地问张昭,能不能与飞伦说说话。
张昭看向一旁的飞伦,飞伦对张昭轻声说道:“你跟他说,我明天去汉南医院。”
方祖清病倒,他理应去看望,这件事迟早也要摊开来说清楚,没什么好回避的。
张昭对杨争鸣说了后,杨争鸣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在语无伦次地连说了几个“好”字后,才详细告诉了张昭病房号,又问需不需要他明天来接飞伦,张昭拒绝了。
挂了电话后,张昭对飞伦说:“明天我送你去。”
飞伦点头答应了。
那天晚上他们回去后,在飞伦洗澡时,张昭给父亲张泽实打了电话,之前杨争鸣在挂电话前对他说,他母亲罗徵音状态不太好,已经被张泽实接了回去。
他知道,真相大白后最受冲击的除了方家二老,还有他的母亲。付出十几年心血养大的孩子,并不是方穗亲生的,这件事对于罗徵音而言,要比杨争鸣更难以接受,也更痛苦。
张泽实显然早已通过苏芸知道了飞伦的事,他告诉张昭,罗徵音确实抑郁症复发了,现在他陪着她在疗养院里,让张昭不要担心。
飞伦洗完澡出来,用干毛巾擦着头发走到卧室,看到张昭坐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霓虹,神情沉静,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察觉到飞伦的脚步声,张昭回过神,伸手搂住飞伦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然后拿起早已放在一旁的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张昭似乎很热衷做这事,飞伦打了个呵欠,没什么力气地垂着头,感受着暖融融的热风,和穿梭在发间的修长手指。
吹完头发,飞伦抬手摸了下脑袋,不意外地感觉到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他默默叹了口气,闭着眼睛靠在张昭胸膛前,过了一会问道:
“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什么事?”
张昭还在试图用手补救他的头发,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斟酌了会说道:“你……养母住院了。”
之前陶坚的前同事看到陶坚出现在汉南医院后,对苏芸报告了这件事,很快查到陶坚是在汉南医院陪郭萍住院,张昭知道后,犹豫了很久,一直没有告诉飞伦。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从来没想让飞伦自己去向方家人说出真相,他不忍心。
知道郭萍来了文华市后,他便打算让这个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去揭开一切,郭萍也答应了,甚至主动提出要向方家人道歉赔罪。因为郭萍在病床上行动不便,最后只录了一个视频。
只是没想到后来又出了杨多乐这事,打乱了他的计划。
飞伦在听到郭萍住院后,身体僵硬了片刻,过了很久才平静地问道:“她生了什么病?”
张昭说:“尿毒症,晚期。”
飞伦紧紧闭着眼睛,将下颌靠在张昭的肩膀上,那一刻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沉闷混杂,错乱难言。
他努力回忆着过去郭萍身上的征兆,但过去两年他极少回家,郭萍那张总是夹杂着愁苦的脸竟有些模糊了。
他恨郭萍吗?当然是恨的,可是。
飞伦将脸埋在张昭脖颈旁,深深吸了口气,张昭抬起手轻轻抚摩飞伦的后颈,吻了下他的头发,低声道:“睡觉吧。”
这一觉飞伦并没有睡好,他做了很长的梦,有时是郭萍,有时是陶坚,最后是陶乐,小姑娘抱着他哭,嘴里说着什么,他没有听清就被张昭喊醒了。
上午飞伦与张昭去了汉南医院,他在医院附近买了些水果,像是所有探望长辈的晚辈一样。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住院部门口碰到陶坚。
陶坚趿拉着一双拖鞋,脸上胡子似乎有几天没刮了,看起来十足邋遢,飞伦险些没认出来。
他这位养父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似乎是早点,迎头看到飞伦也愣了下,目光落在飞伦手里的水果篮两秒,又看了眼一旁目光冷淡的张昭。
陶坚冷笑道:“终于知道来看你妈了?”
飞伦闻言皱了下眉,陶坚反应挺快,看飞伦这表情便知道自己说错了,他很快挤出一声讥笑,阴阳怪气道:“哟,看来这是已经认了亲爹,赶着来尽孝了?”
张昭看陶坚的眼神阴沉下来。
飞伦对陶坚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只心平气静道:“我现在没时间与你吵。”
说完他与张昭转身向电梯继续走去,但走了没几步,飞伦听到后面传来拖鞋的趿拉声,他脚步顿了下。
陶坚伸出手想抓住飞伦的胳膊,但飞伦被张昭搂住向后退了一步,让他的手落了空。
他没再动手,只竖着眉毛问飞伦:“你知不知道杨多乐那小子现在在哪儿?” 杨多乐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飞伦反问道:“你不是一直找他要钱吗?怎么会不知道?”
陶坚脸色乍然变得铁青,嗓子眼都在冒火:“我是他老子,他妈生病了,出钱给他妈治病不应该?!”
飞伦皱了皱眉,说:“我不知道,你自己去找他。”
陶坚沉默下来,那一刻飞伦似乎在这个他喊了很多年爸爸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浓重的疲惫与颓丧。
陶坚最终摆了下手自己转身走了,但没走几步又蓦地转过身来,对飞伦不耐烦地甩下一句“你有时间就去看下她,她想见你”,然后没等飞伦答应就彻底走远了。
飞伦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张昭在推进涌出的人流中握住他的手,放进掌心里,拉着他进了电梯,对他说了郭萍的病情。
郭萍已经是尿毒症晚期,这段时间一直在医院里做透析,但医生说最好还是要肾移植,陶乐太小,本身还患有红斑狼疮,陶坚急着找杨多乐,应该是为了这件事。
飞伦却觉得这或许并不是郭萍的意思。
郭萍愿意为了这个儿子将他亲手递给别人,苦守秘密十几年,会忍心让他为自己换肾吗?
但这也与他无关了。
电梯门打开后,飞伦看到杨争鸣正站在出口不远处看着他,显然是在等他的到来。
杨争鸣依旧穿着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