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上知道了自己该何去何从之后，殷鹤睁开眼看了一眼姬发，少年微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止不住地颤抖，原来他也会害怕吗，在午夜梦回，他是否会回忆起来到朝歌之前那种无拘无束的收麦子生活，是否会后悔当时气吞山河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呢……
殷鹤想，姬发其实早就死了，活下来的是周武王，是不畏神明，解救天下苍生的，仁慈的，功德无量的，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一笔的周武王，开创了周朝八百年太平盛世的周武王，而不是那个叼着麦秆躺在一望无际麦地里头偷懒的西岐少年。
哥哥死去，父亲年迈体弱，他被迫以一人的身躯支撑起了整个西岐，他被时光推着长大，那速度甚至连他自己都来不及反应，而只有在殷鹤身边的时候，他才能恢复一点以往那活泼少年的形象，才可以暂时放下天下苍生和民族大业，懒散地撒个娇打个滚。
他心中也有恨，他恨着天下，虽然天下尽在他的一举一动之中，被他的凤凰气息所控制着，可是他还是恨，他失去了一切，没有了家人、朋友、信仰，又失去了玄鸟，即使得到了这天下又如何呢？
姬发怕她疼，没敢用力吻她，只是蜻蜓点水地亲了之后，他后退两步，脸颊红得不像话，害羞着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直视殷鹤。
姬发我去了，你万事小心。
殷鹤不必担心我，说不定没隔几分钟我也回到西岐了呢。
殷鹤等到这天下安定了，我们就成婚，如何？
姬发……好。
他不敢给出什么山盟海誓的承诺，在这个颠沛流离的时代，一切都是未知数，他甚至还不清楚自己将来是否能等到活着回去同她成婚的那一天。
殷鹤轻佻地在他泛着水光的唇上抹了一把。
殷鹤好啦，你去吧。
姬发的脸红得更厉害，他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肌肉记忆般的低头行礼，那个瞬间，好像他们才刚刚遇见，她是尊贵的殷商王姬，而他是什么都不懂的、尚且天真的殷商王家侍卫。
殷鹤的眼眶一热，挥挥手赶紧让姬发执行任务去了。
等到姬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之后，殷鹤用衣袖擦掉了自己的眼泪。
殷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按理说她现在已经处于一个局外人的状态里，只需要冷眼看着天下大乱，周武王姬发灭商而建周就可以了，此后的历史都会按照预想不断地推进，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什么需要拼死维护的剧情了。
可她就是很难过，不是为商朝灭亡而难过，是为那意气风发的少年被磨平了棱角，失去了鲜活而难过。
原来失去了情感是这种感觉，连高兴难过都不知道源自哪里。
她刚刚看到了姬发眼里的决绝。
一时间，原先的世界分崩离析，他面临着一个全新的局面，生死未卜，他的前途也危机四伏，是什么把他逼成这个样子的……
殷鹤其实没想过，姬发这种最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也会死，是那种精神上的死亡，最后变得沉寂绝望，像一汪永不会掀起波澜的枯井。
他像马，像风，像太阳，像殷鹤没见过的、西岐金灿灿的麦子，热烈蓬勃，一眼望去，全是生命的鲜活，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时间如大浪淘沙，带走了太多东西了，鄂顺的反抗，崇应彪的撕咬咆哮，姜文焕的不动声色，殷郊的纯真，以及，姬发那热烈鲜活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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