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登上天守阁的台阶足足有一千级,曾有人一步一叩首攀上山顶,只为向一国之神雷电将军求娶掌管雨露天恩的雨之神,作为他一生的伴侣。
又是雨天,枫原万叶的印象里,那个戴着斗笠的少年总是在潮湿的雨后出现。
作为稻妻名门望族的枫原家的嫡长子,他从小备受瞩目,品茗与武学是每日的必修课,同龄人在街头和好友们玩耍时,他在屋头里听课。
小孩子的欢声笑语传到廊下时,他在母亲手把手的指导下模仿学习坐姿与睡姿。
爬树、踢石子,在水渠里泡脚捉鱼,别人眼里无聊的娱乐,万叶也曾羡慕过,但他做的最多的,还是在院子里练习剑术。
父亲身居高位,常有人前来拜访,大人们坐在茶室聊天的时候,万叶也不能休息,他得端坐在一旁安静聆听,或在母亲的安排下展现一下各方面的学习成果。
只有雨天时,万叶能得到较为多的自由时间。他喜欢跪坐在廊道静静感受眼前的潮湿,院子里排水渠的积水有到脚踝那么高了,落叶花瓣顺着水流从他眼前经过,雨滴滴滴答答顺着屋檐淌落,风里带来了只有他能嗅到的清新味道。
长辈们在和室泡茶,聊一些放松的话题,他们不爱在雨天坐到外边来,因为风里夹带的细密雨珠总会沾湿他们的头发和衣服。
母亲同样喜欢晴天,喜欢阳光下被晒得温暖舒适的廊道,手掌摸在上面暖融融的。
她不理解万叶为什么会喜欢看雨听雨,但她会在万叶回屋时给他准备好热茶和点心,拧干湿热的毛巾替他擦脸,梳洗头发,并在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生在枫原家是种幸运,这份馈赠是需要付出一些东西来偿还的,会随着时间变成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落在肩上。
万叶打小就明白,所以他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己有些向往未知的远方。
雨还在下着,将叶片上的灰尘洗刷干净,万叶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戴着宽大的斗笠,裸露膝盖还有部分大腿,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他一点点靠近,在距离万叶十几步远的地方蹲下身子,往水里放了什么后转身离开,雨打在他的斗笠上,水珠溅起又落下。
万叶起身,看见排水渠里,一只纸折的小船正顺着水流,携带落樱而来。
“自从回来后,万叶一到雨天就发高烧,半点办法都没有,是不是在外头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母亲的声音模模糊糊响起。
万叶缓慢睁开眼睛,空气里是雨后泥土的味道,他看向大开的拉门,母亲的影子在阳光下打了一半进室内,落在他脚边的榻榻米上。
“以前从没有这样过?”和母亲对话的那人问道。
“从来没有,”母亲说,“万叶他,万叶这孩子最喜欢雨天了。”
万叶平躺着,温暖的阳光从屋外洒进来,他伸手拿下盖在额头的毛巾,轻轻坐起。
他又做梦了,梦里是落雨的檐下,湿漉漉的窗棂,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好像回到过去,来了一场又一场旅行。
记忆清晰而遥远,醒来时就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那样怅然若失。
“明明每天都有在神龛前祷告了……”母亲哀伤的声音传来,落入万叶耳中,他也有些难过。
从某天起,他一遇雨天就高热不退,长睡不起,听上去不像是某种病症,倒像是诅咒。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是一场神隐。
枫原万叶突然失踪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音讯全无。
找到他那天是久违的暴雨,镇守之森终年不散的雾变得很淡,而他就静静躺在高大的红色鸟居前,身上一滴雨都没有,连地面上的尘土都没有沾到半点。
醒来后,他认出了面前每一位家人,却独独说不出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每个人都有了变化,貌美的母亲有了些许白发,看着憔悴了不少,她扑倒在万叶身上流了很多眼泪,这是很不端庄的,但她实在忍不住,也没有人阻拦她。
父亲请来神官在家族神社里为万叶洒祓灾水,点燃某种树枝拍打他的肩膀。
看着所有人为他祭祀跪拜,万叶忽然感到了踏实,好像终于回到了什么地方,就像父亲口中所说的归属感,也是他认为大家并不喜漂泊在外的原因。
可万叶心里总还有些空落落的,心脏揪着,悬着,久久落不下去。
他看向屋外,院里那方天空外,远远能看见影向山的山尖,隐在深蓝色的云朵之后。
人会梦见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吗?也许是会的,但梦中那个人是那样真实,除了不甚清晰的五官在每次醒来后都很快被遗忘,万叶已经把他身上每一件饰品都牢记在了心底。
又一场雨,昏沉中万叶梦见了与之前不同的画面,那是在镇守之森外,他看见戴着斗笠的少年站在他面前,像一幅画一样美。
乌云密布,空气中的湿润好像要沾湿人的衣服,万叶第一次离他那么近,想要凑近看清楚他的面容,却不受控制地说出了奇怪的话。
“***大人,请不要,请不要让我遗忘你。”
话真真切切从他口中说出,也的的确确是他的声音,却颤抖着,带着难言的悲伤和试探。
“我不能不下雨。”美丽如画的皮囊被撕开一个小口,变得鲜活起来。
“你清楚的,天雨的恩赐对稻妻人而言有多重要。”少年上下嘴唇分合,厚重的雨滴从天上砸落,大雨倾盆而下。
叶片被打得乱颤,地面很快湿润一片,而他和少年身上却没有淋到半滴雨。
“神明也会流泪吗?”万叶看着站在他不远不近的少年,对方眨眼间,泪珠像雨一样从湿透的眼中坠落下来,在白皙的脸颊上留在淡淡的痕迹。
他往前走,撞碎一滴滴触碰在他身体上的雨珠渗透进衣服。
分明是在梦中,前额处传来的火烧般的疼痛却是如此真实,冰凉的雨水浇在周身像是烧开的滚水一样,将万叶的世界蒸腾起一片模糊的白雾。
“当然,”少年开口,声音微哑,“神明也有被命运捉弄的时候,便学着人类任由情绪操纵来抒发心底的……”苦涩。
“那就请大人再迁就一次我的僭越,允许我多记下五秒的记忆。”万叶说。
“五秒?”
“嗯,只需要五秒,这已经很过分了吧。”万叶站定在少年面前,伸手揽过他,吻上那冰凉如雨的嘴唇,一瞬间,呼吸都重了些。
他看见少年神明眼底的怔愣,整片天幕的雨骤然悬停。晶莹的雨滴悬挂在空气里,像无数个小世界,镜子般映出他们两个的身影,远远蔓延出去。
“掌管雨的神明?”
枫原家神社内,万叶与宫司并肩在参道上走着,抛开被遗忘了的大部分梦境中的内容,万叶也隐瞒了一些细节,只说自己梦见了一位能够召唤天雨的神明,而他的形象是一位戴着斗笠的少年。
这位宫司虽比万叶年纪大得多,却是从小陪伴他长大的,能够称之为的朋友兄长的角色,万叶和他说过很多想法,二人甚至在开玩笑成为浪人武士这点上也不谋而合,但话说完,笑过了也就当一切没发生过,默契相忘。
“传说、怪谈、民间故事,龙神、雨女、雨童。”宫司扳着手指数道,“能够操纵雨水天气的神明和妖怪可不少,但要说戴着斗笠的少年神明,雨童会比较符合些?”
“雨童不是雨神的仆人么?”万叶不认可,摇了摇头。
“但他穿蓑衣踩木屐,手持巨大绿叶作伞,比其他几位要更贴近你口中那位少年的形象吧?”
“是斗笠,不是伞。”万叶纠正道。
宫司从他笃定的语气里品出一丝特殊的情绪,摸了摸下巴道:“贵船神社的暗御津羽神好像还没有一个具体的人身形象,祂化形后说不定就是你所说的斗笠少年呢?这位的地位可不是一般高。”
“高龙神么?”万叶喃喃,突然间他脑海中闪过了什么,便抬起眼问道,“稻妻神鬼传说如此之多,只知天守阁之上有尊贵的雷神大人,当真有妖怪么?”
第二鸟居前的水手舍,有人正在为净身而洗手,他们恭敬地拜礼,拿勺取水清洗左右手,再舀一瓢水用手接着喝下去,结束后用手帕将手擦拭干净,态度虔诚。
在稻妻,孩子们从小就会在母亲的陪伴下到一些安全性良好的神殿内玩耍,接触祭祀文化,学着参拜。神明与人并非主仆关系,二者共生于这个世界和平共处,人敬鬼神而远之,神明受人礼拜,为人间落下应有的福祉。
这样平和的状态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如此,但万叶记得族中长辈曾讲故事一般和他说起过,过去的稻妻是一片不太和平的土地,人与妖怪共存于此,纷争不止。
是雷神大人落下无想的一刀,硬生生将这两个种族划分到不同的领地,各自生存。
人相比妖怪,不论寿数还是生命力,都远远要弱。人类是多脆弱的生物呢?遇到毒物不加医治,很快就会死,断头断肢会死,皮开肉绽会死,好像神与妖怪动动手指头,他们都会死。
可千百年来和妖怪间的战争,人不见得灭亡了。万叶说,人不只有脆弱。
那是雷神大人的怜悯。长辈说,所以妖怪消失了。
“当然有,”宫司说,“只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好好活着罢了。”
“真的没人见过妖了吗?”万叶呢喃。
宫司想了想,摇头:“影向山脚雪村家的小少爷不就一直相信有妖存在吗?他到处说人妖能共存,还能成婚,说不定他见过妖呢。”
回到那个没头没尾的梦,万叶醒来时母亲正焦虑地跪坐在他身旁,紧紧握着他的手,为他擦汗。
据说这场短促的雨又让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父亲在一旁叹息:“若不是近年来下雨的次数减少,持续时间也短,真不知道万叶该怎么捱过去。”
母亲闻言在一旁轻轻啜泣,用帕子擦去还未流下的眼泪。
他的难过万叶明白,母亲只是一个普通人,面对连续下上几天的雨,是毫无办法的。她没办法让雨停下,也没办法让万叶醒过来,只能一直守在万叶床前,一遍遍在心中祈求神明的垂帘。
雨之神,他梦中掌管雨的神明,真的能够听见人们的愿望吗?真的会落下视线注视他们吗?
会落下视线注视他吗?
万叶将附近的神社走了个遍,再远一些的地方,母亲不允许他独自前往了,害怕突如其来的雨让万叶沉睡在陌生的地方无人照看。
社奉行举办秋收祭典那几天,万叶见到了被誉为“白鹭公主”的神里家大小姐神里绫华,她比小时候要稳重大方了许多,在双方父亲的授意下二人共进晚餐,结伴去祭典上逛逛。
秋收祭典的位置选得有些偏僻,远离村庄,但来参与的人很多,很热闹。
“长野原家的烟花一如既往的好看呢。”绫华穿着浴衣,举着没吃两口的苹果糖,和万叶并排着走,二人站得不远不近,维持着朋友的距离,万叶也绅士地替她拿方才买下的吉祥物,有祈求开运招财之用。
秋末的枫叶染血一般红,在被烟花照亮的夜空下显得浓墨重彩,万叶就是在这样的光下瞥见远处一处建筑旁的斗笠少年。
他倚靠着墙垣,目光直直打向这边,万叶虽没看清他的脸,却无端觉得他是在看自己,心跳都慢了一拍。
他捏了下自己的脸,在疼痛中确信现在不是在做梦,眼看少年拍着身上的灰转身,万叶将吉祥物塞给一直跟在后头随行的神里家的下人,留了句抱歉,朝那处建筑跑去。
他奔跑的速度很快,但来到建筑前还是丢失了少年的踪影。
这是一处废弃了的遗迹,万叶透过月光看清了遗迹旁刻着的字——借景之馆。
“我知道你在这里,”万叶奔向遗迹后方,冲黑暗中的林子里喊道,“雨神大人,您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还有我的身边。”
他从浴衣底下的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举在手里,“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出来见我?”
那是一个纸折的小船,被水浸湿了底部后,有人小心翼翼地晒干它并抚平了。
暗处,一颗老树后传来踩碎落叶的声响,戴着斗笠的少年缓步踏了出来。他的容貌隐在阴影下,万叶看不清楚。
他迫切地想要看清少年的脸,在梦中见过的美丽不论如何记不住,带不到现实,一次又一次,他有些受不了。但他不敢前进,害怕少年随身会消失。
“万叶,你好大的胆子。”少年说话了,陌生的声音落入万叶耳中却是无比熟悉。
他一愣,心口居然像被蚂蚁咬了一样,细细密密的,又痒又疼,“我们以前,一定见过吧?”
少年没说话,就那样站在阴影里。
“我们以前的关系一定很好吧?”万叶大着胆子朝前走去,温声道,“一定是那种能够互相信任,诉诸心事的关系。”
少年还是没说话,但也没有退后的动作。
他的沉默给了万叶勇气,几步走到了他面前,第一次在现实里看清少年的脸,他的五官是如此精致美丽,薄薄的嘴唇,薄薄的眼皮,细长浓密的睫毛,明亮的双眸,就连鼻梁的弧度都是完美的。
万叶一时间看得失了神,直到被少年瞪了一眼才反应过来。
“我只是怕又忘了,想牢牢记下。”他解释道。
“哼。”少年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大人,你知道我的名字,而我却不知道你的。”万叶轻声说。
“斯卡拉姆齐,斯卡拉,你以前一直这么喊我。”少年回答。
“斯卡拉……大人。”万叶轻而易举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缺失了什么,是什么呢?
是自己缺失的记忆,是每逢下雨就发热昏睡的怪病,还是那场神隐,又或是眼前这位神明?
但当他重新抬眸看向面前人的时候,却突然感到昏沉,眼前弥漫开一层白雾,雾中无数画面闪过,夹杂着忽远忽近的声音,听不真切,也看不清晰。
他奋力朝前伸手想要捉住什么,却听见一道错愕的女声响起:“请不要碰到我!哎呀,你,你醒了吗?大人说了,这场雨会持续三天之久,这期间,你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不用太担心。”
万叶意外地松开手,转而揉自己的眼睛,再次睁眼却看见守护在床榻边的是浑身湿透的斯卡拉姆齐。
“睡都睡不踏实,你就这么想回家。”他蓝紫色的眸子里一片湿润,转头避开了万叶的视线。
梦中梦,直到万叶彻底苏醒,是在家中自己的房间。
母亲说,他和绫华去祭典当晚突然下起了小雨,是神里家的家政官找到了躺在遗迹前的万叶,将他背了回来。
“绫华小姐说很抱歉没注意到你什么时候走开了,导致这场意外,改日她会登门道歉。”
万叶的脑袋有些昏沉,只能帮着解释两句,说是自己突然不舒服才掉队,不是绫华小姐的错。
才刚出太阳,院子里的地面上满是积水,万叶踩着木屐在石板路上走着,回忆那晚的一切,少年的面容在他记忆里又一点点淡却了,但他的名字却还留在万叶耳边。
“斯卡拉姆齐,斯卡拉。”他低喃,看见院池里的山荷叶开了花,沾满雨水的花瓣呈透明状,连纹路都清晰可辨,明黄色的花蕊被打湿,在风中一晃一晃的。
母亲拿着热茶走来,顺着万叶的目光,惊讶地掩住了嘴:“山荷叶不是只有在春末夏初时才会开花吗?”
春末夏初,天气逐渐回暖的时候,而现在是秋末,温度正在慢慢降低,很快就要入冬了。
枫原家的院子并没有冬暖夏凉的作用,这塘山荷花开得不寻常。
“哪儿来的?”万叶问道。
“嗯……影向山脚下长了不少。”母亲回忆了会儿说,“传闻山荷叶代表纯净而清澈的感情,在雨后洁白的花瓣便会变得透明,是不是很小巧美丽呢?”她居然直接就接受了开花的事实,捧着热茶杯观赏起来。
万叶有些无奈:“差点就要看不见了。”
“看不见?”母亲一惊,忙凑近检查万叶的眼睛,各个方位打量,着急道,“是眼睛看不清了吗?高热带来的并发症状?我现在就去叫医师先生过来!”
她一激动眼眶就红起来,万叶连忙拉住她,安慰解释道:“我的眼睛没问题,是山荷叶。”他指了指池子里的花,“在阳光下,花瓣又慢慢恢复回来了。”
稻妻的雨下得越来越吝啬,隔好久才落一场,不用一下午的时间就放晴,连地面的水渍都撑不了几时。
听父亲说,万叶被找回那天下的雨,是稻妻这几年以来下得最大的一场,持续了足足一周,像是末日预言里所提到的灭世洪水,好像要把整座鸣神岛淹没。
他说这话时,万叶正在提笔作画,结束最后一笔印上印章后,父亲凑过来看了一眼,问:“你用的是神社里的卷轴,是打算将画收藏进神社里吗?”
“可以吗?”
“自家神社,还有专门存放物品的屋子,当然可以。”
画上是一位戴着斗笠的少年,穿着蓝白色的修验者服饰,深蓝色批带自然垂落,带着手甲,没有五官,但除脸之外的每一寸细节都好像绘者亲眼看着这位少年,头一抬笔一动,一笔一画将人留在纸上。
万叶一点点看着墨迹变干,对着画卷上空荡荡的面部发呆,自嘲地想,以后若有人问起,他便高深莫测地回答对方,神本无相。
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冬天悄无声息地降临。
清早起来时,万叶看见院子里落了满地的雪,母亲准备好新靴子给他换上,并为他整理围巾和斗篷。
干燥的雪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街上人不多,万叶前去为母亲取她好友姐妹寄来邮便局的东西,走着走着听见身后传来同步的脚步声。
他用余光看见了斯卡拉姆齐阁下的身影,没揭穿,顾自取来包裹,一回头,和对方远远打了个照面。隔着长街,斯卡拉姆齐依旧穿着那身蓝白色的修验者服装,裸露膝盖和部分腿部的肌肤,看上去没有知觉,更不会感到寒冷。
“果然雪也是一种雨呢。”万叶遥遥说,往家的方向走去。
斯卡拉姆齐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两人都不说话,一路上也没看见其他人,像是整片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
直到枫原家的宅邸近在眼前了,万叶停下脚步,后退,回过头,将斗篷围在了斯卡拉姆齐身上,结实地打了个结。
“阁下穿得清凉,看得我越来越冷,还是添一件吧。”
从很小的时候起,万叶就喜欢默默观察别人,透过他的微表情对比风中传来的细微味道,分析对方的心理状态。鼻尖一蹙,眉毛一挑,眼珠一转,人思绪的变化总在顷刻间,要时时刻刻做好伪装工作不是件容易事。
大晦日那晚,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恰如撒入黑夜的盐粒。斯卡拉姆齐突兀地出现在万叶屋外,靠坐在树下仰望夜空。
家家户户团圆享用料理的日子,他一个人孤单地处在黑夜里,看得万叶于心不忍,偷摸盛了一碗荞麦面给他。
“斯卡拉阁下不过新年吗?”万叶问道。
他原以为神明都是孤家寡人,谁知斯卡拉姆齐说:“他们太闹腾了,我来人间清净一下。”
这么说来,神明也会聚在一起辞旧迎新吗?这倒是个有趣的话题,万叶想也不想坐到了斯卡拉姆齐身旁,试探地挨上他的肩膀,藏不住好奇地问他能不能多说一点。
“你这么想知道,怎么不亲眼去看看呢?”斯卡拉姆齐的视线打向天边,不咸不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万叶不确定他话里的意思,正犹豫着怎么回复,斯卡拉姆齐继而展开了一个新的话题:“万叶,你知道神隐吗?”
万叶心说这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上回失踪不就是么,始作俑者怕不正是坐在身旁这一位,斯卡拉阁下这是要承认某些事,将没收他的记忆归还一些了?
可是没有,斯卡拉姆齐笑了笑,说:“那群家伙们,说是很想你,想你想得受不了,问你愿不愿意随我回去,陪他们再过最后一次年,就一次。”
这句话变相承认了事实,万叶瞠目结舌之际,看到斯卡拉姆齐眼底闪烁着的微光,忽明忽暗,总觉得斯卡拉阁下心里似乎有着无法诉之于口的沉重哀伤,像海啸一样会将眼前的一切吞没。
他咽了咽口水,说:“好的呀。”
掌管雨露恩泽的神明,谁也想不到他的拥抱并不潮湿,反而温暖干燥,带着股冷冽的清香,就好像冬日里堆砌夯实的雪中埋藏着的梅花,从风里传来的味道。
万叶从未见过眼前的场景,却觉得无比熟悉。
他身处深山,面前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环形建筑,名为寨。从门口往里看,这里似乎被分成了内外两部分,木头搭建的房屋由游廊连接,假山河流穿插其间,曲折的桥弯弯绕绕,通向各处。
最中心的位置是一座孤独的古屋,四周种满枫树,在这样的隆冬里,满树满地的叶片却还是如火一般艳红,在风中燃烧着一般晃动着,摩擦着,发出声响。
一路上,万叶跟随斯卡拉姆齐走进来,碰见了不少“人”,又或许,他们不能称之为人,而是某种带有动植物特征的,和人类相似的生物。
他们说着万叶听不懂的语言,在看到万叶时,脸上惊讶与喜悦各半分。
万叶有些应付不来这些陌生的热情,将求助的目光打向斯卡拉姆齐,他却想才回过神来似的,在万叶耳垂处撩了一下。
冰凉的触感一触即分,耳边陌生晦涩的语言一下子变得熟悉易懂,万叶张了张嘴,回应的话语居然脱口而出。
“想念你。”“想念你。”“好想你,枫原。”
他们眼底的思念真切,万叶有些措手不及。
“好,好久不见了。”他磕磕绊绊地回道。
这和想象的神明世界不同,眼前的神明们看上去像稚子一般懵懂,倒也有成熟些的,安静站在后头,看着万叶和斯卡拉姆齐一道经过。
万叶留意他们的脸,心里像是有道电流击中,他甚至记起了其中几位的名字。
画面如潮水般从他脑海中涌过,数量之多让他额头生疼,脚步踉跄起来。
身子刚一歪斜,斯卡拉姆齐搀扶住了万叶的肩膀,“没事吧?是想起来什么了吗?”
万叶摇了摇头,看着斯卡拉阁下挨近放大的脸,完美无缺的面容,深入海水的双眸,还有唇色淡淡的薄唇。这样近的距离,万叶对谁都没有过,这是他现有的记忆中的第一次,但绝对不是第一次。
他呼吸重起来,撇开脸不好意思地将斯卡拉姆齐推开,心里怦怦直跳,却感到一阵雀跃。
好像身体在欢呼着,重新体会到了某个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