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滨城的飞机上,我沉默坐着,脑袋靠在窗上。窗前除了无边的云,再没有别的东西,我甚至察觉不到离滨城越来越近。
怀里静静躺着一捧百合,约摸二三十来只,我能闻见淡淡的清香。
我没想过会来滨城出差,我掐着日子多向上头要了三天假,从我的年假里扣。
其实算不上要做什么事,平常的年假也最多窝在家里复盘研究成果。非要说的话,这会儿忙完手头的工作,去陪陪老朋友。
IT一线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请几天假被项目负责人批了一顿。杨总倒是明白,只交代我别太分心,让我上了飞机。
飞机离地面越来越近,我从飞机上目瞰这熟悉又陌生的小城,百感交集。
我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城市,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我的所有青春都在这个老旧的地方。
这里的人俗风情,乡土文化,我的挚友,以及无法挽回的,令人遗憾的过去,刺痛心口。
我曾经近乎病狂想要离开的地方,和后来难以割舍的感情,故友的脸,家人的话,背负的期望和责任,压的人喘不上气。
我整理情绪,推着行李出了机场,来接机的都是滨城IT总部的干事,我们并排走着,谈论有关人工智能的研究发展,老白头发的老者硬要带我去参观研究基地,一把年纪了挡在身前,滔滔不绝的介绍他们以技术。
我驾不住这热情,只好跟着他们的人在后面走,那老者面上笑得更灿烂。
我的行李已被人接过,走在人群后,我感到斜后方的视线,望去时却只见到一大堆西装革履的精英和牛高马大的保镖。我收回目光,却又能感觉到不远处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睛。
我加快了步子。
四天四夜以连续数据录入、分析、输出,连轴转最高四十五个小时,挨枕头就睡已经不成难事。
结束出差工作的那晚,意料之中的失眠。
我平躺在床上,天气入秋,有些凉,我扯过酒店的被子盖在身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手里摩娑着一小瓶安眠药,踟蹰不定,最后还是把它放在床头,继续想些有的没的。
服药之后会睡的很静很好。
但我今天想见见他。
所以我非但没吃安眠药,常年服用的镇定药物也没碰。
那人朝我走过来,上了床,在我身边躺下。
“在想什么。”那人温和的声音传进耳朵。
“我也不知道,感觉这样很好,很舒服。”
我闭眼回答。
我想就这样。
一辈子这样。
那人轻笑,声音有一搭没一搭的,勾人心一样。
深夜,我服下药。
那人走了,我也沉沉睡去。
翌日,生物钟惯例将我吵醒。
我打着哈欠进浴室冲澡,硕大的半身镜映出自己样子。
我慢吞吞的扣上扣子,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有些长,额前的碎发耷下来挡了一点儿眼睛,嘴唇围和下巴冒出青色的胡楂,摸起来刺手。眼睛下边吊着青紫色的黑眼圈,一幅郁郁寡欢的样子。
剃须刀贴着下巴震动,那人靠在门框边,目光在我身上扫。
“帅,”那人面带浅笑。
“还和以前一样,”他补了一句。
我放下剃须刀,打开龙头用冷水冲了一把脸,“也就你这么想。”那人跟着我出了浴室。
我换衣服,脱光上衣的时候,那人眼睛不眨,盯着我。
听见那人“哇塞”一声后,我叹了口气,飞快的套上外套。
“你要出去吗?”
“嗯。”
“你要去见谁吗?”
“嗯。”
“你去见谁?”
“嗯。”
那人偏着头,眨巴着眼看向我。
“见个好朋友。”
“哦。”
“那我是你的好朋友吗?”
“不是。”
那人不动了,停在那里,坐在床上,还是看着我。
“你不带上我吗?”
回答那人的是我收拾礼盒的窸窣声。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
我再抬头的时候,那人已经走了。
落地窗的门大开着,轻柔的风扶裹着凉意涌进来。
我裹紧大衣,拦下一辆出租。
伫在公墓大门边时,那人又出现了。
公墓每天来的人都不少,不绝的哽咽声,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墓碑。
我只缓慢往里走,路过一排又一排的墓碑,忽略那些哭的喘不上气的陌生人。
我停在一座墓碑前。
放下百合,我盘腿坐在墓碑前的小小水泥地上.那人也学着我盘着坐下,漆黑的眼珠望着我。
“你不喜欢我吗?
“所以才要赶走我吗。”
我不愿意看他,盯着墓碑上的字。
“哥哥,你不要我吗?”
“又是这样。”
在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时,我抬头看了眼那人刚刚的地方。
已经走了。
屏幕上闪烁的一个名字,是空号,
或者说,六年前确实被弃置的空号。
我摁下挂断。
兴许是电商把号码给别人了。
拿着手机的那只手垂下来,无力的耷在腿边。
我看向基碑上雕刻清晰的几行字,想从上面看出些什么来。
不久,我收回视线,把头埋进臂弯。
思绪万千。
五味陈杂。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下床收拾行李。
昨晚一道电话给我叫回公司,无奈只能提前结束休假,订好机票回去。
我蹲在地上,将鼓囊的行李箱拉好。
“你要出去吗?”
“嗯。”
“去哪里?”
那人语气平缓,像是单单抛了一个陈述句。
“回去。”
我将行李箱托到玄关处摆好。
“回家去吗?”
“不。”
行李箱的轮子在酒店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沉闷以滚动声。
“你不回家吗?”
“你不去看看我吗?”
背着那人,我系好鞋带,
“你不带上我吗?”
我站起身,托着行李箱打开酒店离门,在玄关处取下房卡.
最后看了一眼屋里。
电被一下子切断。
那人已经不在了。
回到万海郡的第五天,我被批准回家休息一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房子。
我打开灯,蹲在玄关处换鞋。
“你回来啦?”
那人又来了。
我径直去冰箱取了个个头很大的橙子,拿水果刀轻轻切开。
那人捧着一瓣橙子,嘴周围全是橙子汁,他看到我,傻笑着点头:“好吃。”
“嗯。”
“累不累啊,天天住公司。”
那人拖过椅子离我近了些。
“还好,”我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说:“别天天吃冰的,注意着点胃。”
那人乐呵呵的应下:“好!”
然后又反驳:“没多吃!你买那么多雪糯糍,不就是等我吃的吗?”
我没理他。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从床头端过水杯,左手手心里着躺着几片药。
五颜六色的药片堆在一起,像五彩斑斓的画,不过事实上并没有这么美观。
浓浓的西药味。
那人趴在我身边,瞅着我的眼睛。
那人看着我。
“你不挽留我一下吗。”
“我真的要走了。”
那人朝我凑近了点,翻身挤过来,“你跟我一起吗?”
又从我身上下去,看着别的地方。
“我要走了。”
“我不跟着你了。”
“下次能不能带上我。”
声音消失了,我蒙着被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