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名亲启:
洛家罪孽深重,必遭天谴。你我皆知,先辈之罪、罪大恶极,非一二人身死足以偿还。然吾为洛家家主,居其位、谋其职而不能明察洛家罪行;身体发肤、衣食住行皆受于洛家罪赃;铲除恶徒、解除血缚而不能保全无辜之人。是而以命谢罪、天经地义、无可责怨。望吾兄成全。
“东西已送到赢旭危手里,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藏锋的声音突然冒出来。
洛埋名攥着那封信,一言不发。
“……公子?”
“最后一件事。昭言在哪里?”
洛宅之内,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施邪法杀人的到底是何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看见了塔楼上那人的身形,是洛埋名!”“我看像洛昭言!”“想那么多干嘛?两个都杀了!反正他们是兄妹,这次的血案八成两个都有份!”“对!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角落里洛宁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旁边是她的家人冰冷的尸体。
洛昭言看见她,忽然想起刚结识越今朝他们的时候、在洛家庄被洛宁这个小姑娘当作男子一见钟情的事,如今细细想来竟如前世般渺远。转头望向巷口,喃喃道:“也该来了。”
她脊背笔挺、一步步地走向怒气汹汹的人群。
“昭言自知罪无可恕,特来向诸位请罪。”
一个持刀大汉怒目圆睁上前质问:“就是你杀了老子的亲人?”
洛昭言波澜不惊:“是我。诸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绝无怨言。”
周围人见她泰然现身,一时有些忌惮。
“若果真是她,却为何等我们来杀她?”
“管这些作甚?我儿不能白白死了,先杀了她再说!”
那大汉将刀背搭在她的肩上,冰冷的刀锋散发着寒气,不断提醒着她惟此一条路可走。
“血亲之仇,不可不报。我洛昭言在此以命谢罪!”
说着,便将脖颈向着刀锋迎上去。
“慢着!”
一枚石子“当”的一声将刀身偏离了一寸。
众人转身一看,越今朝、闲卿一行人匆匆赶到;越过人群,迎面是洛埋名信步走来,藏锋跟随在他身后。
昭言看见埋名的身影瞬间慌了神:她明明算过时辰,他不该这时候就出现在这儿的。
“你怎么会来?”她心急如焚,“你不该回来的,你现在回来做什么!”
埋名面色平静地望着她:“这话该我来问你吧。”他移开视线看向众人,“今日站在塔楼之上的人是我,杀人的罪魁祸首是我,你们要杀的人——也应该是我。”
这话一出,在人群中又一次引起骚动。众人的刀剑直冲着洛埋名而去。
“不!洛埋名你闭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没看她,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
洛昭言几乎气急败坏,她苦心孤诣谋划的这一切,就因为他提前回来,便这般化为泡影。她将自己的死、洛少商的离开、越今朝他们的去而复返、洛家一族的后事都算好了,只留了那一点私心想让他活下去,他怎么就不能顺着她这么一次?
一些人被仇恨染红了眼,高喊道:“洛埋名洛昭言都得死,为我们死去的家人报仇!”
“住手!”“各位听我一句,我能理解诸位的丧亲之痛,但杀死一个无辜的人,难道就是各位心中的复仇吗?这与滥杀无辜之人又有何区别?”闲卿朗声相劝。
越今朝紧盯着洛埋名问道:“你这个凶手,竟然使邪术害死了这么多无辜之人!你到底和祝敔有什么关系?祁在哪里?”
洛埋名背过手静静地看着他:“你的思路倒是挺清晰的。可是无辜之人?倒也不见得吧。虽然罪恶和无辜的界限不甚明晰,但也不能把灰色地带的人都并入无辜的地界当中。不破不立,纠错本就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见血怎么能行?”
“至于祁姑娘,你会再见到她的。”
一旁的洛氏族人早就忍耐不住:“洛埋名,你这个畜生!拿命来!”
“当啷”“当啷”几声,只见洛埋名抽过身边藏锋的佩刀,反手挥上去,将冲上来的人手中的刀剑击落在地。
“等等。要我的命还不急,有些事你们不能不知道,就在我死之前听我说完再杀也不迟。”
洛埋名不紧不慢地将刀又递给藏锋。
“方圆数十里,都仰赖洛家的水源生存。你们可知这些水源从何而来?”他的视线一一掠过众人,“是洛家先祖以洛家双生子必定早逝为代价,才换来了这不竭水源。各位理所当然地安坐在洛家双子的尸骨之上,所饮是洛家双子之血,所食乃洛家双子之肉。我倒想问问诸位,洛家双子可是天生亏欠你们?”
“埋名!”昭言看着他,摇摇头,“别说了。”
一身穿粗布衣裳的男子抱臂而立:“就算你们遭遇悲惨,就算你们带来了水源,难道就可以杀人了?”
又有人出声附和:“没错!我管你有什么原因,老子只知道血债血偿!”
埋名静静地望向她,好像在说:你看,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昭言动了动喉咙,似是想说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她只能悲哀地回望着他,像在说: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吗?
“好了,够了!”洛昭言向洛埋名身前走过去。她真的累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她看着他的眼,眼里是深深的疲惫。
埋名望向她眼底,怔了一瞬。“杀人的不是你,你该走了。”
“走去哪里?”昭言想反驳他,想怒斥他,可发现——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应该下地狱。”她盯着他,“你也是。”
一霎那,洛埋名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昭言继续说下去,“血债血偿,我们一起生、一起死——”
“就算是偿命,我们也该一起入轮回。”
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洛宁早已醒过来,提起掉落在地上的剑,死死盯着洛埋名冲过来,声嘶力竭地大喊:“杀人凶手,去死吧!”一剑穿透了洛埋名的身体。
“埋名!”
殷红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裳,他的眼神却清亮得可怕。
“埋名……你受伤了……怎么这么多血……”她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固执地用手抹去他伤口处汩汩涌出来的血。
埋名抓住她的手:“别白费力气了,我要死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回来?”她快气疯了,泪水模糊了视线。
“你也知道,我只在乎你,别的人我都不在乎,包括我自己。”
“你不能死,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救你你不能死!”
“你可别,我好不容易才能死。”洛埋名几乎要笑出声来。
“就算你以命相救又如何?我总要死的,你把我自己一个人丢在这儿背负着这些血腥和黑暗活下来,与凌迟有何异?你不能改变我的选择。”
“我知道,你不会被别人改变,我也一样。索性我现在明白你的心还不算晚。”他的嘴角弯弯的,愉悦而安宁。
他用尽全力、缓缓抹去她脸颊的泪:“做你想做的吧。我等你。”便安然地闭上了眼。
洛昭言捧着他的脸,竭力忍住泪水:“你放心,不会让你等很久的。一会儿就好。”
她抬头看了看洛宁,惊慌和恐怖扭曲了她的脸,死亡夺走了她的理智。
“纠错的代价,着实是太大了……”她缓缓拔出埋名身上的剑,“所幸,终究还是给你夺回一个来生。”
“藏锋,剩下的事就拜托给你了。我们俩真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是吧?”昭言的双眼清亮,笑得很明媚。
藏锋的眼神很复杂,终究也只是点了点头:“放心吧。”
“谢谢。”
她环顾四周,世间没有神魔,只有人——平凡得无能为力的人。他们自以为是,他们勾心斗角,他们草菅人命。可最大多数的人,也只是想努力活下去。
她尽力了,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洛昭言在此为所弑之性命谢罪!”
石板路上溅落片片血迹如梅花,瓣瓣殷红凝固成朱墨。银剑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