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老去，时间会抓住我，祂会带来死亡，让我坠入哀悼的静穆之中。
我平静地接受我的离去，就像月出日落，我知道这是必须的，也是应该的。
“我们在千年前就应该死去。”
我告诉我的丈夫，在他不厌其烦地向我逼问青色彼岸花的下落时，我的回答依旧。
人有生老病死，就算是坚硬的钻石也总有一天会变成细碎的散沙。
我们无法做到永恒，更无法莅临完美之境。
但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点，而为此癫狂。
在他恼羞成怒杀死那位医师时，在那血花溢满我的视线时。
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也必须知道…
我的丈夫变成了怪物。
“我很后悔。”
我望向他冰冷苍白的脸，那双尖锐又猩红的竖瞳紧紧盯着我，透露出几分危险的光。
“后悔遇到我？”
他嗤笑几声，锋利的指甲划过我的脸颊，带出条血线。它停在我的动脉处，只要轻轻用些力气，那血管里的温热便会喷涌而出。
“不，并不是…”
我停顿了一下，脑中闪过几个措辞，但即使说出的话再好听，语气再怎么委婉，这也掩盖不了真实意图。
“告诉我，纱织，你在想什么？”
他将我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动作轻柔，就像是一个温柔的丈夫应该做的那样。
我知道他一向很擅长演戏，就算是扮演年幼稚嫩的孩童或是华贵优雅的女子，这对他来说也易如反掌。
我虽然愚笨，看不透三寸的人心中藏着多少凶险，又有多少良心溺毙淹没其中。
但只有他，经过千年的时光，他的残忍、他的狡诈依旧没变。
“千年前，我们结成连理那天，我想着，我会照顾好你，因为自此以后我们便是一条心。”
“我想让你健康平安，那是我作为妻子的期望。”
“后来，我费尽心思为你寻到了那位医师，将你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平淡地讲述着，仿佛提及的不是自己的经历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睡前故事。
“我救了你…”
“让你活了下来…”
我喃喃说着。
透过他身后的屏风，我看见朦胧的烛火，亮的发红。
它被放置在精致的烛台上，无限城不会有流动的风，它隔绝于世，在阳光永远不会照耀之地，没有随风的摇曳舞动。
“所以呢？想用这个求我放过你？”
他捧起我的脸，说得亲密，如果他想用温柔乡来打动我，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他明明清楚这不会有用的。
我没有回答，伸出手指着他肋骨之下，那里应该是心脏的位置。
“你想说什么？纱织。”
他握住我的指尖，冰冷的触感让我想起了游动的蛇，它们会死死地咬住猎物，然后注入致命的毒液，有时它们还会绞死猎物。
我的丈夫是蛇吗？
不，他不是，他比蛇更冷血。
他是人吗？
那怎么可能。
那他是什么？
他是鬼，可怕的鬼。
我知道他有不止一颗心脏，他有不少对正常人来说奇怪荒诞的器官，但如果连最初的内里都丢弃的话，他还是我的丈夫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很早之前就给我了。
我的丈夫早已死在了千年前。
“无惨…”
“鬼舞辻无惨…”
这个无数次让我痛苦恐惧到午夜梦回的称呼连读起来都充斥着泥泞翻滚的罪恶。
他有些微微愣神，因是我已许久未曾叫过他的名字。
“我救了你，无惨。”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这就是我最后悔的事。”
我回答他之前的问题，这个在千年前就已经出现的答案。
我后悔救了他，我后悔寻到那医师，我后悔让他活下来，我后悔与他有关的一切。
除了遇见他。
这是一切的起点，我否认不了我的过错，如果我后悔的只是和他的相遇，那么，那些因此而死去的生命，会何其无辜，而我又何其无知和懦弱。
他是鬼的始祖，众鬼因他而生，在他面前的恭恭敬敬太多，遇到折辱，愤怒与怨恨自然而然地就那么出现了。
我看见他因为恼怒而越发尖锐的竖瞳，鲜艳得仿佛可以滴出血来。
他掐着我的脖颈，挤压我的喉管，让我承受缺氧的迟缓钝后，也许在窒息来临前，我的脊柱会先断裂，压迫致使我死亡。
但是，死亡不是结束。
伤痕会随着时间愈合，留下的疮疤淡化，但无论痕迹如何，都改不了受伤的事实。
“缘一…留下…的…疤…还在…疼吧…”
我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揭开他的屈辱他的过去，远比我想象的要顺心得多。
他看重的自尊，他的尊严在我这里一文不值。
回应我的是越发加重的力道，我感到剧痛，血肉被不断碾压，我听见脊骨断裂的咔嚓声，这意味着这具身体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比我想得还要气愤些。
“纱织！”
意识恍惚中，我听见他在叫我，带着必然的歇息底里和恼羞成怒。
这种本应如此的语气，让我有一瞬间觉得万分可笑。
连我都清楚我们回不到以前了，那些带血的狩衣，血渍渗进地板，低落在下层的尸体上，我听过刺耳的哀嚎，牙齿咀嚼坚硬的骨头发出清脆的嘎嘣声…
这些我不敢忘，也不能忘。
“我给你折了支椿花。”
“等你病好了之后，我们去外面看花吧。”
很久很久之前，我确实爱过他。
但现在已经不剩什么了。
在这苟且偷生的千年里，我逃避我的罪责，无尽的轮回也许是上天带给我的惩罚，也许是像在茫茫大海中捞出一颗珍珠那样，让我不断去挣扎的赎罪机会。
可倘若我心安理得地沉迷于寂静，在漠视中度过惶惶一生，连我自己都会唾弃自己。
我的丈夫…
不，应该说是鬼舞辻无惨，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他杀了很多人，他把很多无辜的人变成了鬼，他践踏在血肉骸骨之上没有丝毫的悔意，这份滔天的罪孽，这累累的罪行，终有一天会让他万劫不复。
而我等着那一天，
作为让他活下来的惩罚，
也许我会随着他堕入万丈深渊，
但是没关系，
我知道这是我所付出的代价，
而他必然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发誓，我会阻止他，
即便为此付出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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