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音

繁星未至，螭铭座时隐时现的轮廓才刚入眼，碧海上方突然狂风大作，掀起的层浪一回高过一回。碧光粼粼之中，黎站在宁故忱身后不远处，手指用力掐住掌心，咬紧了后槽牙。

黑发被吹得有些松散，宁长洲皱起眉，适才脑海中的青色身影逐渐成形，不安感愈演愈烈，他好像听见有人低声说了什么，嗓音在狂风中拉得空灵悠长。

一直沉默的陈子锋心头突然一震，接着警铃大作，这种感觉驱使他拉起宁长洲后退了几步。

宁长洲不明所以地看向黎，空气中流动着后者掌心渗出的血腥气，红光萦绕。

黎好像听见了什么，随后向宁故忱摇头，神色凝重。陈子锋将宁长洲护在身后，见状狠狠皱起眉头。

今天真是，什么人都齐了。

奈何风越来越大，海面上泛起一阵雾，碧海波光粼粼的海水霎时间失了光泽，视线之中，宁故忱也摇着头，向后退了几步，三人拉开了与黎的距离。

“先走，他自己知道怎么应付。”听见宁故忱这么说，陈子锋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家兄长身旁那个青色身影，又回头，看向宁长洲。

“记得吗？”宁长洲平静道，“差点就是你嫂子的人。”

“……记得。”陈子锋听见这个称呼，头疼地咬紧了后槽牙。

宁故忱没说话，一片寂静。

一千年前的尘音，还只是个榆木脑袋的碧海化形。

自古多情债，惊梦不回还。

所以这人一醒就来找他了。

祝你好运。宁长洲回忆着这位碧海化形的样貌，有些感慨，又有些戏谑地想着。

深呼一口气，黎闭眼，黑暗之中，那抹青色越来越明显。

眼皮突然一跳。

“好久不见。”

温热的呼吸打在耳畔，攀上肩头的指尖凉得像是没有温度，激得黎眉头一皱。他感觉到，那指间卷起他耳畔的发丝，把玩起来。

睁眼，对面有双碧海一般青绿的眸子，在意味不明的暗芒下，多了几丝灼热。

疯子。

红尘旧事在此刻翻涌重来，那些不堪的感情被强行撕下伪装，千年以来一直未愈合的伤疤又鲜血淋漓起来。

“小东西，想走？”身后的人将手掌往下滑了些，堪堪握住手腕，黎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被他碰了碰，似是安慰，似是警告。

“闭嘴。”

黎忍住逃跑的冲动，后槽牙几乎要被咬碎了。一缕冰凉抚上手心，空气中流动的血气消减了大半，他松开手，红瞳中混杂了些颓气。

那人也不动，只静静等待着。

绷紧的肩背终于垮下来，黎稍稍侧头，颤抖着声线，低声唤了一句：“尘音。”

“嗯，尘音在这儿。”他听见熟悉的声线响起，接着几缕墨发垂在耳边，那手掌攀上手心，指间扣住了他的手指。掌心相对，若有若无的温度隔着一条不存在的缝隙传递着。

视线里，一片青色的衣角在随风飘摇。

“乌诀牺牲了。”黎扯了扯嘴角，心头酸涩。

“嗯。”尘音将头微微一偏，碧海色的眸子倒影着一片赤红。

“乌阙失踪了。”黎没管他，自顾自继续道。

“嗯。”

“联邦死了……天洲乱了。”说到这，黎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

“子锋和长洲还没恢复，宁故忱元气大伤。”

“我孤身一人，螭铭座也早就没有‘黎’的位置了。”视线模糊起来，直到有泪滴不堪重负地落下，黎才回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泪滴越过云雾而下，碧海泛起阵阵涟漪，似是动容，似是悲伤。

“没法挽回，所有人都回不去了……”

黎曾经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一族之长的位子，那时的赤昼天洲如此繁荣，盛世太平之下的联邦正蒸蒸日上。每有闲暇，他会来螭铭座最外围吹一吹海风，去天都逛一逛夜市，或者就像这样站在尘音的身旁、永远不会厌倦似的倾诉烦恼。

一千年，对那时的黎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但那之后，尘音沉睡了。

与挚友平淡又不失乐趣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越来越忙，黎开始整日溺在政务的死海里，不同种族之间愈发频繁的尔虞我诈让他麻木，联邦那宛如大厦将倾般摇摇晃晃的未来充满了不真切。

亲近之人逐个离开，往日欢愉的记忆被背叛与烽烟悉数碾碎。他不知道离开是否是一种别样的解脱。

黎只知道，他谁也找不到，什么也做不到。

当长达一千年的孤寂到来时，他已经学会不悲不喜。

但这个曾经对他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的一千年，为什么如此漫长。

“尘音。”黎望着夜幕下波光粼粼的碧海，有些出神。

“我在这。”尘音带着满腔心疼与愧疚，万般痛苦和无措下，只能伸手，轻轻抱住了黎。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好凉。

黎眼下泪迹未干，被这样轻若羽毛的拥抱砸得不知所措。

他的挚友，为什么不能再靠近一点。

“我只剩你了，尘音。”黎将头垂在尘音胸口，少年体型的他被轻轻圈在尘音怀中，看起来像一只甘愿折翼的鸟儿。

“……我知道。”尘音深吸一口气，似乎作了什么决定。

腰上虚靠着的掌心骤然贴近，冰凉的触感激得黎清醒稍许。

“黎。”他听见尘音这么叫他，嗓音像是浸润过海水的玉，万般情绪混杂其中却让他感觉异常清晰。

“嗯？”黎仰头，撞入那双碧海色的凤眸之中，他看见了平日中看不见的东西——碧海海水在里面化成暗流，翻滚涌动，深邃的眼神像是要将他牢牢吸住似的。

“怎……！”

尘音俯身，宽大的手掌摁住了腰，黎被禁锢着，动弹不得，贴在唇上的柔软意外温热。那双碧海色的眼就这么看着他，不带掩饰地看着他，情意溢出地看着他。

黎全身的感受都汇集在腰后的冰凉和温热的唇间，一瞬间，彻底清醒了。

但他没有推开尘音，只是放松下来，静静注视着尘音的眸子。

云雾缭绕，碧海之上，有两个时间的流浪者交换了心跳。

一千年夙愿难偿，所幸今眷侣成双，滚滚红尘难忘，纷纷世俗溺亡。

今夜夜空孤寂，彼此眸光长明。

——

考完了，在码了在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