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
…………
后来那天晚上说了什么、听了什么,长白记得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寿安抱着他痛哭着,脖颈上传来眼泪的温度,那只攥紧他后背衣物的、瘦弱的手。以及少年如浸在水中快溺死一般的喘气声……
火灭了,天是儒墨一般的黑色,悲伤的哭声像血液流淌在黢黑的土地一般融进黑夜里。这份黑,是乱世之中百姓无助者悲惨的未来。身处灯火之下的朝廷会看见吗?
………..
父母的死亡仿佛是一根铁棍,把寿安意志的脊骨打断了。一夜之间,他本来乌黑的头发变得苍白,人也一下子憔悴不堪。本来那具缠上心病的孱弱身体,现在变得更加死气沉沉。
自从那天之后,他开始经常对着窗外发呆,试图通过外面那层层树林看到山下那片残骸。长白清楚的知道:寿安变了,变得十分的彻底。他记得,在他刚刚遇到寿安的时候,虽然他的衣服十分的朴素,但是长白可以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一种来自文人的自豪感,虽说没有像长白那样明显张扬的少年轻狂。
但那份优雅自持,让他在名人圈里就像一朵又一朵象征富贵的牡丹花中开出的一朵圣洁雅淡的白莲。
但是现在长白凝视着寿安的脸,明显的感觉到属于寿安的那种流淌在骨子里的东西似乎不见了。漆黑空洞的眼神去折射出了长白的倒影,却依然看不到初遇时长白所看到的…………他凝视着寿安的眼睛,感觉那就像是在凝视一具尸体的眼睛一样。他是怎么从初遇那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呢?
后来寿安的心病因为他的心理状况而变得更加的糟糕。长白总是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听起来就好像是患了喘病的人发出的声音。不过寿安在没有像之前那样因为深夜病情发作而格外的崩溃,反而坦然了许多。这也许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念想了,在糟糕的现实里,死亡反而是最好的避难所。但很明显,这是寿安脑子里的一个极其错误的想法。
长白很清楚寿安失去家人后的痛苦,他选择包容寿安现在的状况。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安慰,选择不再提起这件事情。他希望随着时间流逝,让遗忘洗刷掉寿安的伤痕。让他变回曾经的样子。
也许时间真的有效。距离这件事情过去两个月后,寿安不再整天望着窗户发呆,他开始变得跟往常一样在书台上写诗。这种状态说明了他的心理状况正在变好,但他的身体却并没有因为心理状态变好而恢复健康。不过没关系,只要他选择放下这件事情,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或许是长白多疑,因为这两个月的时间寿安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的过分。没有失去亲人那明显的伤感和崩溃,没有对朝庭愤怒的诅咒,没有喜怒无常,甚至这两个月里他都没有大声地说过话。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从他与寿安相遇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快有了三年的时间了。他很清楚寿安的性格比较死板,同时又非常念旧,家人在他的内心占比很重。仅仅两个月时间,他真的会选择放下这一切吗?
这样的怀疑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的明显,甚至于被寿安察觉到。因为寿安些许察觉到了长白看向他时那异样的眼神。
“长白兄,你心里似乎有事,是想与寿安说些什么吗?”
“其实……也没多大事”长白挠了挠头,似乎对寿安如此直白揭穿自己的想法,而感到有一些为难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那这跟长白兄平日里都不对劲有何关系?”
寿安那双漆黑如死水的眼睛盯着长白,这使得长白不得不低下头,避免与他对视。他望着自己的鞋子,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感觉你变化的好像太快了………”
“是认为寿安放下的太快了吗?”
“………..”长白感觉自己被一种强烈的视线死死的盯着,盯着他直起鸡皮疙瘩。
“人死不能复生…..即使是自己的父母,也会有离开自己的时候…. 不是吗?现在是战乱时分,光是能活下来就已经格外不易,应该珍惜自己活下来的时间才对。”
寿安转过头看向窗户,平淡地将自己父母的死亡一划带过,仿佛自己真的走出来了。
长白听着寿安口中如同标准答案般的话,说真的,如果他和长白只认识了一年左右,他一定会认为长白真的没事儿了。但现在他听得长白口中说的话只觉得脊背发凉。他甚至觉得寿安早就看穿长白的想法了,只是现在才提而已。那些话他可能也是事先想好了的。他只是想要隐瞒而已,隐瞒自己现在的糟糕。试图伪造出一种“我很好”的状态
长白看着寿安,瘦弱的少年表情是迷茫的,可说出的话确实如此坚定。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闷在长白的心口中,是一种来自怜惜的苦涩和深深的无力感。在自己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他想做些什么,却不知应该从何处做起。
长白最后一次与寿安交谈是在初夏的中午,那个带着恨与无力的寒天离现在似乎有些遥远了。长白的居所旁边有一棵很大的枫树。这棵树已经有很长久的历史了,他长得奇形怪状。粗大的主干分了叉,像是一棵树被砍成了两半。上面隔了两三寸距离便是一个全新的分叉,它不规则的野蛮生长,既不婀娜也不端雅,但它似乎就喜欢这样生长。好几次长白尝试用剪子给他修剪枝桠,尝试让它美观一点。但过不了多少天,只需要再淋几次大雨,他的新枝桠就会取代被剪掉的旧枝,重新长成它本来应该有的样子。它毕竟不是人工培养出来的树,他只是一颗从山中诞生来的野树。但话又说回来,它是如此的健康雄壮,不管是干旱还是暴雨,它还是如此的精神。那时,寿安在这棵枫树的面前,对着枫树其中一只较为低矮的树杈出神。这棵树总是生长的比其他的树快上许多。只要感受到夏天那一丝苗头的热,他就仿佛是提前说好了一样开始疯狂生长。那绿油油的枫叶比手掌还大些。在正午的阳光下,透过那又薄又绿的纤维,在树底和寿安的身上投下了一片树荫。
“真是一颗……….好树”寿安嘴中轻轻的呢喃道,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长白还是听到了。
“是吗?”长白双手抱胸,好像在对寿安的话表示不解“我觉得它不怎么漂亮,既不像松树那般刚劲有力,也不像槐树那样般枝干流畅。长得乱七八糟,而且无法被修剪整改。唯一看得上的也就只有它那几百多年的长远历史了。不过这要是被别人看上,他估计也就只有被当作成柴火的份上了。
“可寿安觉得一棵树的标准不应该只有美丽的”
他伸手抚上树干深棕色的树皮,表面凹凸不平,摸起来有些硌手,而这被阳光照射的表面之下是蓬勃的生命力,如阳光般强烈的温暖。
“寿安,你喜欢这棵树吗?”
寿安回过头看向长白,灼热的阳光把树干晒的有些热,仿佛就如同人的体温一般,如同人的血脉,藏在其下的是来自生命的脉搏与心跳。寿安站在生命的树荫下微笑,仿佛他也曾拥有过如这颗树一般健康的身体。
“喜欢,寿安认为这棵树很美”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与羡慕。
也许这个时候他在想,要是他是这棵树就好了。
“没关系,等以后你的病好了,我们再下山去去看看更多美丽的树………怎么样?”长白看着面前的寿安,小心翼翼的对他说出未来的承诺。
“当然………”寿安没有明确认同,也没有明确否定。
事实上,寿安并没有想到未来的事情。本身这样的希望就是渺茫的。
说出这样的承诺没多久,寿安就毁约了。
他走得很仓促,只留下了一封告别信和空荡荡的房间。
“寿安心念家乡,特此告别,来年初秋再见,勿念”
仿佛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长白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有些伤感。他看着那封信。上面端雅的字迹是寿安的标志。
罢了,他初秋还会回来的。
初秋还会回来的……吗?
长白在心里质问
在战火纷飞的世界中,寿安仿佛就像是一朵娇弱的花瓣,随时随地会被别人踩踏在泥泞的土地中。这封告别信说是再见,但可能是再也不见了。
长白叹了一口气
寿安这个家伙还是像以前那般执拗,可他又是何必呢?
而自己明明知道寿安的心病是家族遗传,根本就没有办法治好,可他就是如此坚信,妄想着在未来的哪一天他真的有可能好了而不断地去激励他,让他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继续以那虚无缥缈的念头一直坚持下去。这样的坚持又是何必呢?
也许是不希望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再赔上一条生命吧……
或者说……..他是真的不想看到寿安的死讯。
最为珍贵的知己,真不希望看到你的死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