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云雾飘渺,仙气环绕,山下烟火四起,民生喧闹。
除夕新春,佳节热闹,山上的冷清严肃与山下的喧闹欢快就这么被数百丈的距离给划分。
天道府山脚下的村落在迎除夕贺春节,而山上,肃穆庄重的天道府一如既往的安静。
众弟子来来往往,无声无闹,或是一队或是一个人,都规规矩矩地沿着地砖笔直的地缝走着。这偌大的山头,空旷又寂静,仙云缭绕时而朦胧,建筑伟岸,瑶台银阙,却在山头显得孤高。
天道府上上下下,全然没有一丝贺喜佳节之感,反倒是在掌门与首席大弟子司空长英回程之后,显得越发的清冷,哪怕此时此刻,整个人间都在为新春欢呼庆贺,也丝毫传不到他们九天仙门之上。
司空长英站在掌门院子门口,将滴下花露收集到一琉璃瓶中。
琉璃瓶精美,里头的花露更是采集了天地灵气的净化之露,用来疗伤,辅助修炼再好不过。
他已经一连采了七日,每天不过日光初显便开始四处收集,眼看着琉璃瓶就要装满,他心下也才终于有勇气叩响师父的房门。
修长的手微微蜷曲叩门,碧玉琉璃与骨节相撞的声音甚是好听,司空长英均匀地敲了三下,之后便放心了手,静静等待着师父的回应。
或许师父,还在生他的气。
约莫一个月前,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云梦回程,回程的当天,韩重就被扔到了审讯堂上,由掌门与戒律长老等长辈们定罪惩处。
韩重倔强张狂,被掌门用九龙鞭在大殿上抽的皮开肉绽,即使满地打滚,也不肯多说一句。
最后掌门拿出戒律长老的法器,封魂钉,要将韩重顶死在大殿之上,是他司空长英,违抗师令,出手将法器打飞,保下了韩重的性命。
司空长英跪在大殿之上,面对着掌门师尊,面对着诸多长老,一五一十地将冰宫之中的所有事全盘托出,除了翌月遥与释迦尔弥那部分被他草草盖过。
他每说一句,戒律长老的脸就沉一分,直到最后,司空长英在大殿之上公然指责戒律长老利用韩重,意图挑起天道府门派权利相争。
“进来。”
毫无感情起伏的冷漠男声响起,司空长英闻声推开华丽的琉璃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条笔直的长廊,围绕周遭的是各种奇珍异花,美不胜收,生机盎然,在这一片终年的郁郁葱葱中,司空长英毫不留恋地向前走去。
这里也算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在他十五岁搬出师父的院子之后,他也时常来此,这里的每一处风景,每一株植被,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依稀间好像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坐在前方的屋中,在不紧不慢地品着茶。
师父喜欢喝茶,虽然辟谷了百年,但是他仍然有着喝茶的习惯,而他人亦如茶一般,淡漠芝兰。
在屋前门槛处停住了脚步,司空长英低头看向那低低的门槛,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太小总是被绊倒,师父便把门槛拆了做低。
一脚踏过那已经低的可以忽略的门槛,司空长英终于再次站在了成玉身前,弟子弯着身子向师父行礼,抬眼间看见师父正面无表情地端着一杯淡色的茶。
“弟子司空长英见过师尊。”
“起来吧。”
成玉的声音淡的跟茶一样,让人听着感觉又冷淡又苦涩,司空长英抬起身子,端正地在师父面前站好,看着成玉冷漠地饮着那一杯冷茶。
那是司空长英平生第一次见师父发那么大的火。
法器被重新召唤而来冲向韩重,司空长英不管不顾再一次替韩重挡下,成玉这次用了几乎七成的力,司空长英拼命抵抗,还没恢复的伤体旧伤复发,血就这么顺着他的下巴滴到了地上,滴答滴答。
被他告发的戒律长老和其他长老都在劝成玉收手,成玉却一双冷眉倒起,面容肃沉,手上施加的法力一丝不减。
“你师叔多年来为天道府尽心尽力,你如今竟然要为了一个这样的师门孽障与养育教导你长大的师叔师门门作对!司空长英——我是不是太放纵你了!——”
成玉的暴喝几乎击穿了整个会堂,穿破了九天飘渺的云层,那一刻,整个天道府偌大的山头都在回荡着成玉对司空长英愤怒极致的责骂。
司空长英被成玉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却仍然拼命抵抗护住身后的韩重。
匆忙赶来的弟子们都纷纷下跪向掌门求情饶恕大师兄,大师兄只是一心为天道府,还有闻声赶来的飞雪一边哭着求成玉收手一边求司空长英不要那么执拗。
一个韩重,一个师门孽障,死了便死了。
最后一片混乱中,韩重趁乱挣脱束缚,随手拔出一名弟子的佩剑,一次刺向司空长英。
成玉的力量压制也在那一刻骤然消失。
“司空长英,我不用你可怜,别他妈的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滚!——”
“韩重你这个恩将仇报的贱人!”
苌青鞭骤然出鞭,猛地一下便将韩重抽回了成玉的脚下,撞坏了那一阶白玉的台阶,上面蜿蜒流曲的全是韩重身上流下的血,稀稀拉拉汇成一条条白玉阶上的小河。
“师尊息怒!”飞雪吓得跪地恕罪,以为自己不小心将韩重扔到师父脚下会脏了师父的眼,让师父更生气,却没想成玉却一把收回压制司空长英的神器,接着神器在手中一转,一道长剑一般的光刺便骤然打入了韩重的体内。
韩重当场痛呼昏死过去,其他长老微微一叹,人已经是气息微虚,性命微浅。
“恐是熬不过两日了。”
戒律长老看了一眼韩重不堪入目的躯体,冷漠地下了结论。
“既如此,叛逆已除,云梦‘水中梦’阵法一事就此了解,若有谁再敢妄议长老门派,下场——”
成玉一双狠厉无情的凤眼看向身下被飞雪搀扶着伤痕累累的司空长英,以一己之力与拥有法器的自己抗衡,
愚蠢至极!
“便如他这般——”
“司空长英身为天道府首席大弟子,违抗师令,包庇门派孽徒,诽谤长老,但念及以往为门派诸多贡献,鞠躬尽瘁,即刻起降为青玉弟子,除非经受门派九重天牢的考验,方能恢复白玉弟子之身份。”
“师尊!”飞雪想为司空长英求情,成玉却看也不看,转身离去。
“若有求情者,一并处罚。”
事后司空长英被飞雪边哭边扶着出了会堂,一大堆弟子叽叽喳喳围在他身边对他嘘寒问暖,劝他早点去跟掌门求情,说掌门只是一时气恼才会如此狠心,否则不会留他性命,更是没有将他逐出门派。
司空长英闭眼调整内息,默默听着周遭人还有飞雪絮絮叨叨的劝慰,然而这些关心建议,不过是让他心下越发的寒凉。
不知为何,不知不觉间,又想到了她。
如果是她,应该哪怕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绝不会妥协吧。
将费劲心力采集的天地灵露恭敬地呈给师尊,司空长英卑躬低身,心里却再没有往日的热诚。
成玉瞥都没瞥一眼,自顾自地喝着茶。
“不是诚心实意的东西,拿了有什么用。”
司空长英腰间挂着的青玉玉坠在晨光的照耀下显得晶莹剔透,直直地对着成玉反着刺目的光。
“做青玉弟子的感觉如何,有白玉弟子舒服吗,外门的屋子,住着可有内门的舒服。”
肯定的语气,司空长英仍没有起身,不卑不亢地回答着成玉的话,
“青玉弟子没有白玉弟子位高,但课业会轻松许多,外门的屋子虽然拥挤,但是比起内门暖和不少。”
“呵,”成玉蓦然发出一声冷笑,
“几日不见,嘴皮子倒是学厉害了,现在恐怕是飞雪,也说不过你司空长英吧——”
讽刺的语气像一把暗剑,锋利地藏匿在平和的话语之中,叫人听着心中发寒。
“弟子不过是去了外门,总有一天还会有重回内门的机会,只要活着,一切便皆有可能。”
成玉又斟了一杯茶。
“若是死了,也还有轮回的机会,只要生息永存,便有一切的机会,”
一杯斟好了,成玉又拿出了另一只样式精美的茶杯,往里面慢悠悠地倒着。
“大千世界,生息长存,可若是轮回的生机被剥夺了,那么再广阔的天地,也没有了一丝容纳之处——”
一杯茶猛地飞向司空长英的脑袋,司空长英骤然起身一把接著那想自己急速击来的茶杯。
茶水满杯,水面平稳,滴水未露。
只是司空长英在看向那茶水面的一刻,方才还坚定从容的脸色即刻便失了沉稳。
“还认得吗,一月未见,变化不少。”
成玉悠然自若的声音响起,司空长英霎时间心神动荡,面容颤抖,想极力掩饰却又宛如被人当场剖开了心。
成玉此刻站起了身子,一步一步走到了司空长英身边,司空长英失神惶恐地低着头,眼里心里,却是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你做的很好,天衣无缝。”
茶杯被人夺走,司空长英的手还维持着握杯的姿势僵持在半空中。
成玉翻手将满杯的茶汤倒在了司空长英的脚边,茶水落地,所有的一切皆成了落痕。
“你有你的道理,天道府,也有天道府的道理。”
成玉将茶杯摆回司空长英的手中,离开了这间屋子,屋外晨光明媚,成玉欣长的身子沐浴在柔和的微曦之中,远远看去恍若谪仙。
“好生修炼,不要辜负天道府对你的栽培。”
“亦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声音如风消失在耳边,司空长英托着杯子的半个身子陷在照不到光的房间之中,整个人宛如被分割一般,明暗参半。
手中的杯去了茶水,只剩一层薄薄的玉璧,司空长英却觉得,两只手拖着,是那么的沉重。
夜深时刻,司空长英静静地坐在崖边,看向层云隐没的山下,修仙之力听力极佳,隐隐约约可听见那璀璨崩鸣的焰火炸裂声。
山下的生活似乎很美好,
凡人的生活,
比仙要好太多了。
罡天剑出鞘,司空长英迎着明月与乌云御剑而去,剑之所向,便是那重重禁制的天牢试狱。
“去那里吧,”
成玉漠然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那里,”
“有你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