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重是寒山,白云常自闲
寒山是我日日夜夜生活的地方,也是我年年岁岁每一遭境遇的写照,但我仍然心怀希望,有一天能够重新拥有当初浮生若梦般的自由悠闲。
生而非人,不是我的错。
“你们抓错了!我只是一只普通的飞鱼,不是什么神兽……”
“我真的不是…不是…”
绝望无助的少年跪伏在地上,一泣一下地对着面前持剑斩杀了无数同族的仙门道长们以头抢地,声声泣下悲哀无助的血泪,身旁围着的倒伏的尽是昔日好友与同袍血流不止,破碎不堪的尸体,身后护着的是文鳐族中仅剩的一些年幼的鱼灵与鱼卵。
为首的仙长提着剑,冷漠地指向在他面前,向他们,向所有仙门卑微乞求的少年。
少年雪藕一般的臂膀上长着一对蓝润晶莹的飞翅,小巧灵动,垂落在他臂间的发丝沾满了尘土血污,却仍然如海水一般丝滑碧蓝,他抬起头,那张如雪凝肤般莹白的脸上,一双漂亮的眼惶恐而绝望,像是被渔户捉捕出海,被从未遇见过的空气与干燥扼住咽喉一般的网中之鱼,而那缕缕捕捉它缠绕他的丝网,此刻便成为了他眼中那割裂却仅剩的希望。
“成玉仙师,剩下的这些,该怎么处置?”
为首的仙长没有回应,身后的人便继续说了起来,
“属下斗胆提议,将除寒鲲以外的所有妖灵尽数斩杀,他们私自豢养,蒙骗上古神兽,更是隐瞒天道府与仙门数十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仙门定不能将这些余孽留下,否则日后成为祸患!”
那人一说完,身后修者们此起彼伏的声音便接二连三地响起。
“是啊!神兽乃是上古天神女娲所孕育的兽灵,自从四天柱崩塌上古时代终结,众神陨落,神兽便是世间除了新仙界的神仙以外最为强大的存在,这些飞鱼不知天高地厚,竟敢隐瞒仙门私自培育神兽珠胎,实在可恶!”
“就是!不过是一群活在疏溪的鱼妖,一把罡天剑就能将他们全部绞杀,不知道在负偶顽抗些什么,贪得无厌,还真以为神兽之力是他们这群蠢鱼可以支配的?该杀!——”
“就是!要说上古时代他们的祖先还能有匹敌仙家之力,尚且还俯首仙门,到了他们这一代,不仅手脚都退化了,连脑子也因为终日见不到日光而变得愈发蠢笨!还敢嚷嚷着宁可全族覆灭也决不肯交出神兽,哼哼,前一次不过是给他们生还的机会,可惜他们不识好歹,有眼无珠,非得让天道府的掌门亲自出手,简直是自寻死路……”
“好一个自寻死路,哈哈哈哈,那就依他们的愿景,都杀光吧!……”
周遭的嘲笑侮辱之声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放肆,重语跪在地上,低头听着那修者剑气横扫将周遭族人尸体掀起翻飞,那羞辱鄙夷的声音清晰的宛如一柄长枪直捣他流血不止的耳朵。
“谁要吃烤鱼啊?翻面啦……哈哈哈哈哈哈”
重语眼中含泪,手心流血,脆弱的指尖在泥地里抠挖出一道道深刻的血痕,他听着周遭肆意的嘲笑与诋毁,只能咬着牙忍受,因为他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神兽之力,他只是一个从小便被族人保护的,一个不像妖的妖。
重语是在文鳐鱼群迁徙的时候遇见的,那时候文鳐鱼所居住的湖泊因为灵力充沛而被修士占去,因此他们只好再寻一处静谧之处繁衍生息,而重语的小鱼卵,就是文鳐鱼族群在迎着喘急而下的瀑布飞跃之时,在边缘巨石缝隙中发现的。
单纯的文鳐鱼们都以为是谁谁谁家的孩子,但是一直无妖认领。
文鳐鱼三百年一繁衍,一鱼一次便可产卵数十,虽然在鱼类之中算是少产,但是对于一般妖族来说都是庞大的繁育,因此为了保证族群的繁衍质量,只有破卵而出的文鳐鱼才能算作是真正的生命。
因为鱼卵众多,因此众人都彼此照应,几乎不分你我,看见哪只小鱼卵了,都一并收走培育。
于是重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为了文鳐鱼一族的新生儿,那年文鳐鱼突然迁徙又恰好赶上繁衍期,撞在一处以至于新生儿少得可怜,因此重语的顺利出生也就格外地引妖注目。
当然,也跟重语略有不同的相貌有关。
文鳐鱼乃是水中飞鱼,鱼鳍如翅膀,可偏偏重语是单独有的一双翅膀,既漂亮又舒展,在水中游动之时鱼鳍与飞翅一起,格外的美丽。
但是文鳐鱼族生性随和,处事散漫,摆烂的名声在妖界那是响当当的。于是大家都只当重语是什么正常的异变,或者还没长开,再等等,等个几百年他长大了就好了。
在重语成长的几百年中,那可谓是过得十分散漫舒心,他生的一副万里挑一的美貌,美的连岸上的桃花妖每次看了他都只能恨恨地避语羞花,更别提本就颜控的文鳐鱼族,重语在族中,虽然做事事事粗心马虎,件件离谱至极,但是族人们总是对他无比的宽恕。
毕竟他从小就没了爹娘,可能爹娘也认不出来,孩子长得太美了不像爹妈。而且他虽然傻了点,但是为人真诚善良,话又说的好听,长得也美,大家都对他都有一种天然的喜爱和拥护。
不过虽然文鳐鱼族虽然性格良善,但是他们一向不与外族相交,也不随意外出,除了重语天天喜欢瞎跑,其他文鳐鱼都安安心心地建设家园生活着。
因为上古时代文鳐鱼的先祖,就是因为随便出了个门,此后便遭遇了不可言语的悲惨之事,惨到后来他哪怕成了神,再次归来之时,仍然为文鳐鱼族立下此规。
“文鳐鱼族貌美如花,若外出须得结伴,遇事须得同形,不可单独外出,尤其是刚化型的小文鳐鱼。”
于是重语自从化型以后,每次出门都有一个小伙伴一起。
重虫,因为鱼形比较瘦长,头又小,他爹娘看他跟个毛毛虫似的,就给他取了“虫”这个字。重虫虽然小时候细瘦,但是成年化形之后,那可是身强体壮的,大家都说他干脆不要叫重虫了,叫重牛算了。
但是虫兄不愿意,他觉得“虫语心愿”非常符合他对自己和重语的美好期盼,所以他宁死也不改。
他从小就喜欢重语,决心要跟他一生一世,文鳐鱼痴情,哪怕重语傻乎乎的迟钝,他也愿意一直等下去。
就算是等到垂垂老矣,就算是等到他们都成了一堆白花花的鱼骨。
他一直陪着重语,不管他想干什么,去哪里,做什么,他都愿意永远陪着他。
除了死。
他挡在重语身前挨下罡天剑诀整整十八道剑气,灵肉尽绽妖骨尽碎,哪怕最后化为一片罡天剑诀下的尘灰,也只对重语说,
“快逃……”
藏在心底几百年的爱意最终也随着那无情的一剑挥洒漫天,重语满身是血,因为过于刺激恐怖的画面,竟让他神魂震动,一时之间爆发出了神力。
百年来他从未认真修炼过,因为他总是觉得自己身体中有什么束缚,就像一根深埋的骨刺,只要不碰它,就永远不会有感觉。
那一刻神兽之力爆发,惊天动地,叫整个山头如灰飞般堙灭,然而平日里从未认真修炼,关键之时又怎么会力挽狂澜?
最终他不仅被仙门发觉了真实身份,连剩余的其他来保护他的族人,都惨遭仙门屠杀。
他抬起头,眼神破碎绝望,朦胧泪眼最终只能卑微地望向那为首的面无表情的仙长。
求你,他在心里呼唤。
求求你!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方才那些出言不逊的修者皆倒地口吐鲜血,鲜血之中是仍然还在跳动的血淋淋的半截舌头,周遭修者一瞬间如梦初醒纷纷持剑跪下,冷汗直流。
过了,一切都过了——
传闻中成玉真人冷漠无情不谙世事,一心以仙门利益为重,道门众人意愿为行,众人看他一言不发,以为他真的是没什么主见只不过是一个打手,逐渐放肆,最终竟然引得成玉真人勃然大怒!
“仙师息怒!”
“仙师息怒!”
之后再无人出声,整片被削去的山头死一般的寂静,重语眼神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身后的小文鳐鱼精被吓的涕泗横流恐惧惊叫,被重语一把死死捂住嘴,呜咽着崩溃地在重语的掌心中流泪。
重语很害怕,比刚才那么多人出言处置他们更让他害怕,他浑身颤抖,脸色发白,一双碧色的眼中深深地映着成玉那张冰冷凌厉的脸。
“万物有灵,文鳐鱼妖族群私藏上古神兽是重罪,但现在叛逆皆已伏诛,其余文鳐鱼妖若肯归顺天道府,自然留其活路。天地之大,不能连一方小小的文鳐鱼妖族都容不下,若只是惧怕妖族的仇恨而斩草除根,那这仙道,也不必修了。”
那人宽大的袖袍随着晚风飘动作响,翻飞飘逸间最后一丝如血般的残阳消失在了重语的眼中。
被带到天道府的第一个晚上,重语一个人蜷缩在床的角落里,不敢抬头,不敢出声,不敢睡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成玉坐在他面前的,打坐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成玉真人一睁开眼就看见重语熬的一双泛红的眼,看到自己醒了以后立刻惊恐地移开,整个人眼见地又缩小了一圈。
成玉真人转身出了门,快到饷午的时候回来了,回来之时,还带了一套干净且看上去昂贵的衣服。
“先沐浴,然后穿上它,随我来。”
简洁扼要地给重语宣布了指令后,成玉真人便又离去了。重语还是躲在床上,不敢动作。
片刻之后成玉真人又来了,不同的是这次他领着一个小小的孩子,看上去也不过三四岁。
看到重语仍然缩在角落里,成玉真人眉头轻皱,下一刻不容分说地就将重语从床上扯了下来,重语被他扯的疼,以为是牵引到伤口了。但是定睛一看,除了满身的血污,那是有半分伤口的痕迹。
“神兽之力自我疗愈,很正常。”
成玉淡淡地说了两句,转手便把他扔进了后方早已备好的浴桶之中,连衣服都没脱,水已经晾了好一会了,早就不热了,温温凉凉的,直叫重语直打哆嗦。
成玉真人将他扔进去就不管了,由着小孩将他床上的被褥拖到地上,再给他换了一床新的,那孩子看着小,却气力十足,跟头小牛似得,让重语感觉有一瞬间仿佛看见了重虫。
换好之后成玉真人坐上了床塌便开始修炼,小孩安安静静地呆在他身边,岁月静好,唯有重语一个人独自泡在越来越凉的水桶里打颤。
文鳐鱼妖喜欢温热的水源,他也是。
“上古神兽寒鲲,喜阴凉,生性敏感,爱食鱼肉,声如天籁,人闻其声,恍若坠入仙境,通身极阴,掌握寒冰、寒冰……”
那小孩看着重语,竟然兀自开始背书,背到一半,竟然还忘了。
成玉仍然闭目修炼,只是重语恍惚间听到一声清脆,接着那孩子的背书声就夹杂了点哭腔……
“寒冰之力,可使湖海冻结,天降下冰霜,食之可成百感之体,无惧冷热,做以炉鼎可……”
食之!重语吓得赶忙从桶里爬出,万般恐慌手忙脚乱之际竟然又摔了回去,头磕到木桶,疼的他泪花直涌。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做以炉鼎”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当时知道自己日后会被这样对待,他当初真宁可被吃了……
“寒鲲可不是什么厉害的上古神兽,对于天道府来说,它的价值不如做成一碗汤。”
梳洗干净穿戴整洁的重语被颤巍巍地坐在成玉真人的床边,成玉真人带着小孩走了,之后便来了一个戴着眼罩的独眼修士。
他话不多,给重语做完检查后就走了,走之前,还替重语理了理衣襟。
“校服穿戴要规整。”
之后重语一直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他不敢坐其他的地方,因为成玉没说,成玉之前让他呆在床上,他也只敢继续坐在这里。
太累了,太苦了,几天几夜的鏖战加上神力爆发再加上过度紧张,重语再害怕,也终于在熏香暖玉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