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月遥在云梦水乡处落了脚。
她从小在须灵山上长大,不谙世事,更不懂钱财生活之道刚下山时有李正缘的百般殷勤地为她打点一切,钱财更不用说,李正缘本就是小有财气的商贾,翌月遥出行用度又都是极简,每每还不等翌月遥开口,李正缘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也正是因为有了李正缘这份下山后的“招待”,翌月遥也才想最终拉他一把。
可惜李正缘终究选择了放弃,他有自己的道,哪怕是万劫不复。
之后翌月遥一个人行走人世,渐渐懂得了世间的生存之道,财色名食,人人所求的道不外乎这四样。
色名食她不需要,钱,亦不是她所求,但是没有钱,在这个世间寸步难行。
于是翌月遥就开始靠为一些人家降妖除魔,消灾降福换取生活用度的来源,一路走,一路看,也算是真正入世了。
亭台水榭,烟云阁楼,胡同人家,翌月遥看了很多,也渐渐地开始感受到“人”的情感。
夫君之于妻子,孩子之于父母,学生之于老师……逐渐的她开始有些理解李正缘宁可一同身死化为“妖魔”也不愿意独活的情感。
人总是害怕孤独的,而仙则是永远孤独的。对于人来说,孤独是一种悲伤,而对于仙来说,不过是千百年的弹指一挥间。
翌月遥闭上眼,静静地在船头打坐,一旁划船的老翁一边卖力地划着船,一边时不时地看一眼身旁的道坤。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出尘脱俗的道坤。
皇朝崇尚道教,修道之风盛行,但道坤却仍是少见。而像眼前这位仙气飘然,清丽脱俗的道坤更是少见。她哪怕不拿着那一柄银白色的拂尘,光是站在那里,就好像是九天谪仙下凡一般,一身青衣白袍,留不住一点人世间的尘土。
翌月遥自然不知老者心中所想,她也无暇顾及,此刻的她在踏入云梦地界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了不对劲。
云梦湖河众多,因此云梦人都十分善水,可是偏偏有那么些人,他们无论如何都学不会游水,于是就成了这云梦湖中的水中冤魂,河中冤鬼。
但是翌月遥一路乘船而来,竟然感受不到水中丝毫的怨气与鬼气。
照理说这十分不应该,哪怕是水鬼已将自己隐藏,在翌月遥的法力道行前也都只是雕虫小技,轻易就能看穿。
而水鬼都被清干净就更荒唐了,有些水鬼终日冤郁水中只想赶快找到另一个人做自己的替死鬼,好让自己赶紧重新投胎做人。而有一些则是因为不甘心溺死在水中,不愿意其他人步自己的后尘,便会帮助溺水者。
这样的“水鬼”不叫“水鬼”,他们有个更被世人所接受认可的名字,叫“河童”。
河童极其稀有,但“河童”与“水鬼”本质上是一样的东西,都是“鬼”,都有鬼气。
因此在这一片流域中,尤其是像云梦这样大的流域,水中
一点“鬼气”也感知不到,是十分诡异的。
云梦城,并没有表面上那样风平浪静。
翌月遥调息完毕睁开眼时,恰逢船夫向她询问。
“仙姑,前方便是云梦的码头了,可是要在此处落脚,还是再继续南下?”
“在此落脚便可,有劳船家了。”
翌月遥起身向船夫致谢,船夫赶忙诶了一声“仙姑有礼”,便继续加速驶向码头。
翌月遥手持一柄拂尘,站在码头,午后的阳光刺眼,晃得船夫眼睛散光,恍惚间他好似看到自己船上正立着一个飘然出世的仙人,周遭水汽环绕,如临仙境,那仙子青丝白袍,迎风而去,无影无踪。
翌月遥来到船夫之前向自己引荐的客栈,据说这里有给修道者免费准备的厢房,翌月遥虽然不贪图便宜,但是这一路她除魔得来的钱财大都捐给了道观和路边的穷人,她所剩不多,自然能省则省。
进到客栈一派热闹,端菜的登记的扫地的引入的都有不同的小二,可见生意非常好。
翌月遥刚踏入店内,还没开口,迎客入店的小二就赶紧迎上来热情地招待着“仙姑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啊?——哦瞧我这嘴,一看仙姑就是得道高人,想来必是早已辟谷,不必再食人间俗物!不过没关系,本店不仅有上好的红袍、观音、龙井茶等等,还有整个云梦独一份的‘沁耳茶’,仙姑不妨坐下来饮几杯茶,也算是品尝我们云梦的特色,仙姑啊我跟您说,我们这个‘沁耳茶’可特别了,一壶只要二两银……“
“听说这里有对修道之人免费提供的厢房。”
跟着翌月遥叽里咕噜说了一路的小二一下子楞住了,紧接着脸色不断变化,从一开始谄媚的讨笑一瞬间转化为惊讶再到嫌弃最后带着鄙夷的不耐烦地指了指二楼。
“楼上找人登记。”
随后就风一样地消失在翌月遥眼前,嘴里还小声嘟囔吐槽着:“看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是个穷酸道姑,真是白瞎了我的眼,还费了老子那么多口水,呸呸呸!连钱都没有还好意思进客栈,给他们惯的……”
小二的背后谩骂被翌月遥一字不落地全都听见了,但是她不予理会,径直上了二楼,二楼是住客的地方,与楼下的热闹相比有种割裂的静谧。
翌月遥刚上到楼层,就见一个小二窝在角落里打瞌睡。
只见她拂尘轻扫,小二就慢慢睁开了眼。
在看清面前站了个人后,二狗蹭地一声就站了起来,扫了一眼来人的穿着打扮,立刻马上摆好堪称标准完美的迎客姿势。
“客、客官好,”
“是来借住免费的厢房吗,我现在就带您过去。”
翌月遥礼貌地道了一声谢,便跟着小二一路走,在长廊的尽头进到了一间客房。
“仙姑可在此休息,咱们这是专门为您这种高人准备的免费厢房,有什么要求,您也只管提,小的们一定会尽力做到!”
“有劳,”
“哪里哪里,那小的就退下了。”小二讪讪地笑着,随即快速转身就要退出房间。
“有劳阁下帮我带入真正的‘厢房’。“
道坤冷冰冰的声音在二狗身后响起,二狗顿时慌了,赶忙转身,
“仙姑说的哪里话,这里就是本店……”
“这一路上我们经过许多房间,门口或多或少会贴有字符或者印记,但唯独这一间没有。”
“那是其他道长的房间……”
“若是如此,为何这床下会贴有隐蔽气息的符咒,屋中点的也是催人安眠的香。”
“免费的厢房设置在偏僻的地方是人之常情,可是加上这两样,便是要能叫人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
翌月遥面沉如霜,言辞犀利,语气更是叫人胆寒的冰冷。
“这里根本不是免费提供给修道之人的厢房,你们的目的究竟是如何!”
小二看着翌月遥一柄拂尘瞬间化为长剑,长剑即刻指向自己的咽喉,不过两三寸,禁不住害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仙姑饶命啊!,小的万万没有要谋害道长们的心思,这些香啊符啊什么效果只有一天而已,不是为了让你们消失的……小的、小的这就将实情全都如实说来、如实说来!”
这间生意格外热的酒楼的老板姓王,全名叫王玉才,是金陵人,
家中有个幺子刚行了冠礼,前段时间落了水,小幺子一向不善水,险些丧了命,捞上来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不说话不出门,整日在房间里郁郁寡欢。府中上下都传遍了,小少爷被水鬼夺舍了!可是王老板曾去看过自己的儿子,除了性子沉默了些,其他一切如常,就连他最爱吃的东西最爱看的书都如从前一般。如果是被夺舍了,怎么可能会这样?”
小二看着翌月遥的剑仍然悬在自己脖子前,看着那张清丽柔美的冷脸,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掌柜找了好几个有名望的高人来府中给小公子看,人人都说没问题,只是受了惊吓。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小公子的精神慢慢养回来就是了。那成想,”说着说着,小二突然神情悲伤了起来,
“小的有一个老乡叫小玉,在掌柜的府上伺候小公子。”
“小公子家里几个姐姐都出嫁了不在家,有一天晚上,掌柜的出门吃酒,就小公子一个人在府上。小玉一个人坐在小公子门前守夜,正磕睡着却被突然下的雨给打醒了。小玉本来想起身检查小公子的窗户关严了没有,”
“结果她一抬头,就看到小公子屋头的窗户上全是血!她吓得连叫都不敢叫赶紧跑出来,结果一模脸,手上全是血,哪里有什么雨,整个院子里都是血!那血沿着一层层的瓦片全都流到了地上,就跟下雨了一样淅淅沥沥……”
“后来天明了,小玉被人发现倒在院子里,她醒来后四处跟人说,除了我没人信她的话,她、她就疯了……”说到这,小二也不管剑指自己,捂着脸就哭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小公子的屋顶半夜开始着火,那火根本扑不灭,硬生生烧了一个晚上,却没想到第二天白日,小公子院子竟然一点烧毁的痕迹都没有,大家才开始相信小玉说的小公子的院子里真的有邪祟。”
翌月遥收回了剑,面对着小二的痛苦和悲伤,她无法感同身受,只能道一声歉。
“抱歉,这并非我本意。”
小二摇了摇头,稍微平复了下心情继续道:“后来掌柜的又找了好些大师,但是去了的几位大师都被吓得不是还俗就是疯癫,嘴里还一直说着‘我不配’。掌柜的没办法,只能想着靠这免费的道士厢房来吸引更多的高人。可是我……我真的不想再看到有人跟小玉一样了!”
小二看着翌月遥,泫然泪下:“您看着年岁与小玉相仿,兴许大一些,她现如今只认得我了……您何必再成下一个小玉……”
“如今这厢房是我偷偷准备的另一间,掌柜的如今就天天盼着那些个‘道房’中来个人救救他们家!”
“可是这府中的妖魔恐怕只有天道府的人才能收了!”
听到此处,翌月遥疑惑道:“天道府一向以守护苍生为责任,是天下间最大的道门仙府,你们这里既然有如此大的邪祟之事,天道府理应早早来解决。”
小二擦了擦眼泪,无奈道:“掌柜早就请上过天道府了,但是天道府的仙师说此事疑虑重重,不、不能以妖魔邪祟定……”
听完小二的话,翌月遥秀眉轻皱,“既然如此,那便交予我吧,烦请阁下替我引荐店家。”说罢拂尘已收入怀中,杀气不再。
二狗自知是劝不动了,他只希望眼前的这位道坤,真的有化解掌柜府上邪祟的能力。
在二狗准备离去找掌柜来时,道坤突然叫住了自己,还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小玉是你喜欢的人吗?”
二狗一时之间有些害羞无措,“喜、喜欢的……”
想到小玉,就连二狗自己也没察觉到脸上面露羞涩,语气局促。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她,而你会?是因为你喜欢她吗?”
“不是的!……我就是觉得小玉她不会骗人。”
“我……就算不喜欢她,我也会相信她的!这是我跟她之间……之间的信、相信!”
小二说完已经面色通红一起,头也不回地就跑了,只剩下翌月遥一个人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