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再来杯高粱!”湿漉腥咸。对面陆地轮阔影绰,半熔进渐变天色。余晖溅起满地飞鸟乱影,海浪碎在沙上,潮汐间裹挟作老人逆光,成道剪影,清癯又孑然;身下缺了角生了霉的木椅咯吱抱怨。四下里年轻情侣欢腾笑语,酒肉朋友觥筹交错,一家几口其乐融融沸反盈天;声色犬马中他独占一角,高高又固执地举杯,杯底浑浊是黄河浮动泥淖,杯口燃起两个夕阳。
“喂!再来杯高粱!”
他又嚷了一遍,声音跌进人声浪响里,失去踪迹。他只好放下杯,叹口气去望那片陆地;厚重黑沉轮阔逐渐清晰。
他再叹口气,低头瞧那杯内天地。灼人落日在浑浊里沉浮几度,用赤红填满他脸上沟壑,远方陆地在这刻清晰异常,划痕累累玻璃杯上现出古老土地一隅。
像是直视了太阳,老人瞳孔深处蹿起流转光华。他眯眼眺了那方土地好一会儿伸手捞过只剩个底儿的酒液,哼着小曲儿一仰脖,眼角眉梢都透出欢腾来。
海风过来,小曲儿被风打散。“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二)
“诗酒趁年华!”
少年吟完最后一句,冬日鲜亮而惨淡朝阳已撞上窗框。他伸手打算触那格飘着细小灰尘的暖源,却被突兀敲门声打断动作。
“嘿!”
邻床同学推开横七竖八充作桌椅的肥皂箱,向怀里摸了摸,掏出只小纸包来。摊在手心是几大块麦芽糖。
白纸和白糖,映得灰扑扑箱床地窗更失了色,一片黯淡背景里甚至散着软软白光。他带点儿孩子气儿地嬉笑几声,又将糖托了托:“食堂的饭又脏又淡,下不起馆子,买几块糖添添味儿,来一块儿?”
“有这个钱不去补补衣服……”少年拈出一块儿咬住,被骤然蔓延开甜味儿击中,也跟着呵呵傻笑起来:“就晓得吃?”
“哎,有什么关系,这,”他揪了揪裤子膝部贴的橡皮膏:“教授还有穿得比我破的呢,有什么关系?唉……”
可能为橡皮膏羞涩起来;他捧着糖逃似地钻进一边儿伏在高低肥皂箱上读写的人群里。一群大小子为几块儿糖几手闹起来,吵吵叫叫一阵儿才平息,得到糖几个胜者像获了殊荣,眉眼弯弯将手中纸笔舞得虎虎生风。
少年自顾自乐一阵,低下头去又借天光翻几页。斗大“东坡”边住的几行蝇头小子儿没目秋清,一短一长尖锐空袭警报便叫开了。
“跑警报去了!”
一群人闹哄哄动起来,胡乱收了资料文献出门。土墙草顶宿舍被震得隐隐摇晃。
昆明的冬日不冷,蓝天白云铺开万里欲滴。浩荡出门师生对警报早习以为常,大多匆匆顺了书纸笔,找个角落坐下便读写,旁若无人。
摊开书没一会儿,天上便咻咻不绝有金属破空声,忽远忽近。散散慢慢的居民,小贩,师生这才一溜烟下沟进洞。
….少年狂!”老人哼着哼着换了曲儿,兴许想起了什么往事,眼里熔金海洋和庄严大
陆也被酒气和往日豪情熏得荡漾开来。荡着荡着,潦草树影里有蝉拉长了调儿鸣。老人骤然从温暖的初冬里抽离,
于年少的清澈热烈才随之隐去。跌进异乡的盛夏里。似乎因年老了,迷茫望了对面逐渐隐去大陆几眼,眼里属
然后他颓然地再次举杯,骨和影让人无端想起千百年来苦涩又潇洒的诗
人:
“听见没有?来一杯高粱!”“来一杯高粱哪!店小二!”
这一次终于有人应了,穿过欢笑人群,拎起脏污酒壶将杯斟满。杯内夕阳碎裂开,左碰右撞裂出一杯有血有肉;老人伸手便半杯下肚。“阿公,喝慢点儿啊!’拎壶欲走的青年折返。
“没关系,我起码再三杯!”
老人乘着酒兴,眯眼乐了一阵儿;然后伸手,斜斜划过海写、火烧云、人群和海湾;停留在几手不见的大陆上:“你去过那里吗?大陆?去过吗?”
“没有哦……”青年笑着摇头:“我生在岛上,从来没去过的。阿公你……”"我啊,”老人也笑:“我就是大陆的人啊!”
“我生在那里啊……生在那里。你听说过西南联大吗?没有?我年轻时在那读书啊。后来我去过延安,去过北京,去过重庆,去过黄河!你知道黄河吗?”
“我见过黄河……黄河……”
"怎么来的?啊,半路被抓去充了军,一去就是四十年啊……”"
“四十年!”老人突然激动起来:“四十年!我不见黄河四十年了!我的血系是一条黄河的支流!你知道吗?中国!四十年!”
老人几乎喊起来,嘶哑喉音像濒死海鸟;越鸟巢南枝,他也像越鸟一样,每日大陆最清晰时眺望。往来四十年,身边人换了又换,他从翩翩少年至满头华发,世事沉浮,秋冬春夏,那黄河还在他血液里奔腾,哗啦啦。
“中国!我的中国!”
青年笑得不解,路过小孩儿被“疯爷爷”逗得乐不可支,四下议论全是“酒鬼”“喝太多了”。那年热血沸腾鼓掌附和的少年们;生了白发,长了皱纹,隔了海峡,隔了生死。
早已等不到踪迹。“不用扶,我没醉!”
他摇晃着推开放了酒壶打算扶他的青年,又固执的伸手,指向已完全消失的虚无大地。
“欲买桂花……嗝……同栽酒,只要能回到那里……一天……"“我就永远少年游!”
(四)
台风季,巴士山类的水族很拥挤。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黄河太冷,需要掺大量的酒精。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喂!再来一杯高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