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您怎么深夜归来了?”那是一名容貌尚可的男鬼,见到谢必安时眼中满是惊讶。他连忙放下手中正抱着的被子,快步来到谢必安身旁。
“你怎么还没休息?”谢必安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意外。夜已深沉,他原本以为晏安此时应当已经进入了梦乡,因此特地放轻了脚步,以免打扰。“渝欢呢?”他的语气里藏着一丝关切。
“渝欢已经歇息了。近日天气渐凉,颇有些寒意,所以我特意拿了一床被子过来。”晏安诚恳地解释道,目光落在了刚放下不久的被子上,“主子,您回来了,是否先去净面?我这就为您准备一番。”
“免了,我一会儿就走,别麻烦了。你回去陪渝欢吧。”谢必安轻挥了一下手,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他刚从阎罗那里回来,两鬼之间刚刚经历了一番激烈的争论。
阎罗起初坚决反对谢必安晚上回来外出执行任务,但挨不住谢必安执着,在谢必安的坚持下,最终还是妥协了。阎罗虽心有担心,但也确实不能不让谢必安的回来。
“那主子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晏安点点头,给谢必安让了一条路出来。
“晏安,你明天记得把这件外套洗洗干净,送给夜游神。最近天气转凉了,尽量别让渝欢沾凉了。”谢必安边说着,边脱下了身上的外套,晏安上前接了过来。
“是。”
晏安与渝欢,这对恋人曾深陷爱河,命运却对他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谢必安,在执行职责的过程中,先后将他们的灵魂勾离人间。由于事务繁忙,谢必安并未留意到这两颗尚未耗尽阳寿的灵魂,阿傍罗刹也没有办法便将其暂时搁置一旁,像其他鬼魂一样等待着打到阳寿时间。
唯有渝欢的记忆中,保留着那一幕惊心动魄的瞬间——彼时,她正身处黄泉路上,四周恶鬼环绕,是谢必安及时出现,将她从那无尽的黑暗中解救而出,或许谢必安本人都没什么印象了吧。这段经历,如同一道刻骨铭心的烙印,深深镌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后来她祈求谢必安能带她去找晏安,谢必安没说话,只是看了看她腹部上的伤口。
他对这个女生已经没有印象了,每天要勾的灵魂太多了,根本没有时间会注意到某一个灵魂是怎么样的。
渝欢察觉到了谢必安投来的目光,轻启朱唇,淡然一笑,“我是剖腹自尽的。我的夫君乃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只可惜,我未能等到他凯旋归来。面对这样的现实,我无法承受,最终选择了来到这幽冥之地寻找他。”
人间的伤痕虽可带至地府,却再无疼痛之感,伤口亦会渐渐复原。这位女子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高贵气质,显然出身于名门望族,而谢必安,不过是恰巧经过此地,无意中救下了她的性命而已。
“我没有权利带你去找人。也许你的丈夫阳寿已尽,已经步入了轮回,但你不同,阳寿未尽之人不能踏入轮回之门。你只能留在这里,等待自己的寿限到来。”谢必安语气淡然,眼中没有多余的波澜,显然并不愿意多管这桩闲事。
“七爷,求求您了,我不能失去他。没有他的日子,我的世界将不再完整。哪怕放弃轮回,我愿意永远停留于此,只盼有一天能与他重逢,哪怕是他的下一世轮回也罢,而且我相信,他也绝不会独自离去,留下我一人孤苦伶仃。”渝欢颤抖着上前,紧紧抓住了谢必安的衣袖。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支撑着她,让她敢于触碰这位令人敬畏的白无常,只为抓住那微茫的希望。
“若想长久留在这里,唯有谋得一官半职才行。”谢必安最终轻叹一声,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无奈。在他看来,这位出身名门的小姐恐怕难以适应地府中颠沛流离的日子。
渝欢的眼眸陡然一亮,仿佛捕捉到了一线生机。谢必安正欲转身离去,却在这一刻被渝欢急切的声音拉住了脚步,“七爷,”渝欢的声音带着几分恳求,却又不失坚定,“我愿意成为您的贴身仆人。不知您身边是否已有得力的帮手?只要能赐予我一个位置,无论多小,我都心满意足。”
谢必安的脚步微微一顿,回头望向渝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铁了心要留下吗?这种要求都提出来了。
“我明白这里不需要我来守卫,我也确实没有那份能力去捕捉那些幽灵。但我至少还能做些别的,比如照顾您日常的生活起居。” 渝欢的声音里一直带着一丝恳求,却又不失坚定。
“这并非我所能决定。”谢必安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无奈,尽管心中已生怜悯,但他深知自己并无权留住任何人。
“若是要见阎王大人,我可以去的。”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番波折之后,谢必安竟真的阴错阳差地将渝欢带到了阎罗殿前。阎罗听罢渝欢之言,竟点头应允。此情此景,令谢必安心头一震,却也不敢忤逆阎罗之意。
自己已经差到需要别人照顾了吗?
阎罗地目光扫过略显走思的谢必安,嘴角轻扬起一抹笑意,“小白,你稍后留下来一下。”
“是。”
谢必安静静地伫立在一旁,耐心等待着阎罗分配任务给众鬼差。一如往常,他的职责依旧是前往人间,引领那些逝去的灵魂,将其交付给阿傍罗刹。
待一切安排妥当,阎罗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谢必安身上,声音中带着几分威严却也不乏温和,“你知道为何我会同意让她留下吗?”
“是因为…是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不佳,总是无法按时完成任务吗?”谢必安略带迟疑地开口,尽管内心深处其实并不介意这样的安排,甚至觉得这样也未尝不是一种不错的办法。
“我就是怕你会这么想,其实,你有没有注意到,她与你初来乍到时的模样颇为相似?那份执着,那份为了心爱之人甘愿牺牲自我的勇气,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你。或许留下她,并非全然不利。至少在无咎不在的日子里,她可以陪伴你,为你解解闷。”
谢必安的眼底流露出来一些复杂的神情,她确实和当初的自己很像。
当初那个因为范无咎的离开而对生活绝望的自己,当初那个在南台桥下选择了终结生命的自己。那些痛苦的记忆如同陈年的旧伤,即便时间流逝,触碰之时依旧会隐隐作痛。
谢必安默默地点了点头,为渝欢安排了一间房间,他不知道的是那天范无咎被他换出来的时候,见到屋内竟站着一位女子时,那张俊脸上瞬间变得惨白,显得极为不悦。然而,正当气氛凝固之际,渝欢却轻盈地走上前,恭敬地唤了一声“主子”,这一声呼唤仿佛平地惊雷,直接将范无咎震得愣在当场,眼中的疑惑与惊讶交织成复杂的情绪。
难得一见,平日里脾气暴躁的范无咎竟耐心地听完了陌生人的叙述。渝欢眨了眨眼睛,目光在范无咎的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捕捉到了某些隐秘的信息。然而,她只是默默地将这份洞察藏在心底,并未多言。
谢必安为渝欢拿了药物,只见她腹部的伤恢复的很快,仿佛从未存在过。渝欢也始终保持着乐观的态度,每一天都洋溢着无尽的希望。谢必安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渝欢的确比自己坚强得多。至少,他自己从未有过这般坚定的乐观。
此后,每当谢必安出任务时不时会带着渝欢同行。二人仿佛得到了命运的眷顾,渝欢真的找到了晏安,谢必安看到了这位威震四方的大将军阳寿已尽,那战陨就是他的结局,而他并没有选择去轮回,而是在这混沌之地等着爱人。
渝欢解释了前因后果,晏安也是爽快直接跟着渝欢作了佣人。
谢必安身旁又多了一个人。晏安负责协助谢必安应对那些烦人的虾兵蟹将,而渝欢则全心全意照料着他的日常生活。这位曾经的千金小姐放下了高贵的身份,那位昔日的大将军也收起了傲骨铮铮的态度。
对于晏安和渝欢来说,谢必安也没有把他们当佣人看待,倒是很像好友。
晏安,山河海晏,国泰民安。
渝欢,对你至死不渝的喜欢。
没能休息多久,谢必安就起身回了庄园,范无咎也没怎么休息,他很担心谢必安的身体状况,他都不敢想象之前自己看不见外面的时候谢必安是怎么对待自己的。
范无咎眉头紧锁,谢必安若是在这样忽视自己的身体,早晚有一天都会吃不消的,还真是愁。
回到庄园后,谢必安看了看时间,原本打算再稍作歇息一会的,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坐下提笔给范无咎写下一张便条,虽然伞现在没有动静但估计范无咎应该已经急了。
范无咎静静地凝视着谢必安的侧脸,突然反应了过了,只有自己被换出去以后,谢必安便知晓伞中可以看见外面的事情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他根本无需担忧谢必安会察觉到自己对他关照有加,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他看在眼里的,谢必安也不能在对他隐瞒什么。
谢必安提笔落墨,当他撑开伞时,原本预料中的黑暗并未如期而至,四周依旧明亮如初。这一变故令他略感疑惑,难道没有将无咎换出来吗?不应该这样啊。然而,正当他疑惑之际,目光所及之处,赫然映入眼帘的是范无咎那张冷漠至极的面容。
范无咎冷着脸凝视着手中的伞,而谢必安则显得有些呆滞,他的活动范围极其有限,确确实实被束缚在这把伞内,没有先前想象中的激动难耐,此刻只有满心的心虚与不安。
什么时候伞中能看见外面了,自己还写了那么多理由,范无咎看见了肯定要生气了。
谢必安此刻已抱定了赴死的决心,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人终有一死”,嗯...笑死了,死个什么啊,他早就死完了。
尽管明知道伞外的人无法窥见伞内的景象,谢必安却依然感到范无咎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直射进他的心底,让他生出一种被盯得无处遁形的错觉。终于还是范无咎的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那张小小的便条上。此时,谢必安心头犹如擂鼓般狂跳不已,手心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时光匆匆流逝,然而对谢必安而言,每一刻都如同漫长的煎熬,他凝视着范无咎,此刻范无咎正在看他写的便条,他只能看见范无咎半张脸,试图从那张对他惯常平和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情绪的波动,却发现对方的脸庞比往日更加难以捉摸。在谢必安的记忆中,范无咎极少会用如此冰冷的态度对待他,这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最终,范无咎好似和平常一样落笔,然后撑开伞将谢必安替换了出来。显然,谢必安尚未完全适应伞内能清晰窥见外界的事实,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急切地去看范无咎留下的字迹。
“哥,我心疼。”
短短四字,仿佛千钧之重,谢必安就愣愣的看着,连眼也不曾眨一下,他本以为范无咎会责怪他的,不知过了多久,脸颊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刺痒,他这才回过神来。
眼泪。
突然意识到伞内已能看见外界,谢必安慌不择路的用手胡乱的抹了一把脸颊,迅速转过头去,丢人丢到无咎面前了。
不过,这也并非全然坏事,至少,这证实了奥尔菲斯所言非虚。他与范无咎真的有再次重逢的机会,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刚刚真的看到了。
范无咎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步履匆匆、静听自己解读人间百态的稚嫩少年,如今的他,已然成长为一位沉稳而内敛的人,回忆起方才所见的范无咎,谢必安心潮澎湃,难以平息。
若是说刚刚是不安胜过了激动,那现在就是激动胜过了不安。
尽管无法听见任何声音,但是可以看见一切了,谢必安的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可每当试图开口时,鼻头一酸,所有的言语便化作了无声的哽咽。此刻,他甚至不敢正视那把承载着无数记忆的镇魂伞。范无咎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而自己,却仿佛退回到了那个容易因小事落泪的孩子。
范无咎注视着谢必安的背影,心如刀绞,却无力伸出援手,他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看着,无奈之下,他只能将目光移开,不愿再直面那份难以言喻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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