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芜媛接到邵言南电话的时候是二十二号的下午。
当时她在考虑第二个项目的版图底稿颜色，正盯着电脑在研究。
她一辈子记得，那是二月二十二号下午时间五点。
“媛姐，是我。”
“嗯，小邵，怎么样？”
邵言南正拿着一张A4纸，对着里面的文字一个个讲：“媛姐，通过那缕头发和A样本的分析判定，我们证明它是有血缘关系的。”
廖芜媛在那边没有说话。她很紧张，也很害怕，甚至恐惧。
“媛姐？”
“嗯。”
“还有，就是学长让我提醒你一句话。”
廖芜媛的喉咙哽着，那是一种鲨鱼的鱼骨卡在喉咙里出不来的窒息感。
“说。”
“他让我转告你，请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好好吃饭和注意休息。”
「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好好吃饭和注意休息。」
廖芜媛明白他的话，她平静回复：“谢谢小邵，我回头请你吃饭，你和你学长也要记得好好吃饭和休息，”
电话刚要挂，廖芜媛又被邵言南叫住：“媛姐…”
廖芜媛平静地问：“怎么了？”
邵言南看着纸上的内容：“你……你别……别怕，我永远在你身后。”
廖芜媛用手背捂着嘴，一直强撑着那份情绪。
“好，谢谢小邵。”
外面刚下了中雨，整个城市都弥漫了一股雨后的浓烈气息。
彼此收了线，邵言南白了一眼把白纸交还给余晟津。
“你们也是的，为什么要我当这个说者？”
邵言南之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若不是余晟津提前五分钟跟他打好招呼，他估摸着还在鼓里。
余晟津把写满台词的白纸揉成团扔在垃圾桶，不忘回复说：“因为有了这条线索，我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你放心，这事儿我们很快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邵言南也是一样，他顺着问了一句：“难道这个样本是媛姐的？”
这下轮到余晟津白眼了：“去你的。”
余晟津双手插兜走进了吸烟室。
在吸烟室，他碰到了孙义春。
“孙局。”
隔着青白色的烟雾，余晟津敬礼致意。
“放下吧。话说我听小王跟我说，你最近怎么总往法证跑？”
余晟津挠挠头：“也没，就两个小时去一次。”
他点上烟，抬手护着，坐在一旁默默地弹灰。
“那个样本不可能乱拿来的吧。”
孙义春毕竟是个老警察，他做事讲证据，从不拖泥带水。
余晟津嗯了一声，然后垂睫：“这个物证其实是廖芜媛的。我刚刚得到结果，她和任晨远有亲戚关系，而且关系密切。”
孙义春继续问：“为什么是这样的？”
余晟津吹出几口烟，不忘弹了弹烟灰：“因为我妈、周爷爷、任晨远，他们都觉得她很眼熟。根据这个条件，我做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真的有关系呢？当然，也有另外一面就是纯粹长得像，所以我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理。”
“那你也不能这么冲动，万一老江那边……”
“没事，回头我还想去任欢那里去一次确认。”
“任欢那边……你打点好了吗？”
“还在安排时间。另外任勇那边我还会问的！”
孙义春翘着二郎腿听他说，余晟津只看了一眼：“孙局，少翘二郎腿，这样久了会静脉曲张。”
孙义春拍了拍他脑袋：“臭小子，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妈了？”
余晟津继续说：“现在廖芜媛已经是任晨远的亲戚关系了，而且关系非常近，我个人觉得她肯定是任青的女儿。但现在我只想到了廖芜媛，我不知道她属于养女……还是亲女儿。”
这段话说出来的时候，余晟津的手已经把烟牢牢地掐断。
那烟渣就在地上被捏了一小部分占着，它们不起眼，而余晟津却能找到它们的位置。
“那你就去试试吧，如果真的确定了，就好好调查。”
“孙局，我建议贺泉案和任青骸骨案并列侦查。”
“行，你回头跟老江更新一下情况。”
孙义春走后，余晟津开始思考。
既然她是任青的女儿。
那么她的父亲是凶手还是养父？
如果是凶手，杀害任青的动机就很有可能是她。
如果是养父，那么亲生父亲又在哪里？
…………
廖芜媛下班了。
走在车水马龙的路面上，她完全都听不到周围的喧嚣。
【我们证明它是有血缘关系的……】
【我们证明它是有血缘关系的……】
【我们证明它是有血缘关系的……】
这话足以将她吞没在这条挤不动的马路上。
她望着周围的一切，她突然觉得很陌生。
走了好久好久，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去了。
很快天黑了，她蹲在一个小卖部前的平台上，顺带缩着手。
她想回家，但她不知道回哪个家。
廖芜媛从包里掏出手机，听着车声，背靠脏墙。
家里人的电话没有一个通的。
此时此刻，她觉得她被全世界给抛弃了。
她心里的第一顺位……没有一个为她敞开大门。
眼前的车越来越恍惚，她逐渐迷失了。
过了一会儿，她选择一个号码。
这一次很幸运，这个号码只响了一下就通了。
“芜媛？”
郑可茜很意外她会打电话给自己，尤其是现在的时间。
“可茜……”
“怎么了？”
“能陪我回家吗？”
“你公寓还是你家？”
“回公寓。”
“那你吃饭了吗？”
“还没。”
郑可茜看了看手表：“都这个点了，你居然还没吃饭？”
对方的语气依旧平淡如水：“还没。”
“那你家那口子呢？”
廖芜媛四处张望，她起身走近马路，倚着围栏。
“我……他……他在加班。”
郑可茜在那边沉默了半分钟，接着说：“你在哪，我去一趟。”
廖芜媛看了眼路牌：“自由南路，我在一个小卖部前面，小卖部旁边是个学校，好像叫芜阳外国语大学附属中学。”
郑可茜吃了一惊：“你怎么走那么远？都快到城东了。”
城东……
她完全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恍恍惚惚乱走，走到哪里她不知道。
这个城市她并不熟，走到哪就算哪。
“我不知道。”
郑可茜也听出了问题，她穿好外套，拿着车钥匙表示会过来，让她别乱走。
跟往日不同，郑可茜并没有挂电话。
从第一句开始，郑可茜就觉得廖芜媛有问题。
那种问题很无力，但也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
郑可茜觉得这并不是余晟津的问题。
以她对余晟津的了解，这绝对是别人惹着廖芜媛了。
具体是谁，郑可茜只能想到是她那些奇葩的家人。
基于上次的经历，郑可茜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在开车找廖芜媛的时候，郑可茜的心着急得很，哪怕是停在红绿灯前，她也在看自己一旁放在驾驶座的小包。
小包里有些吃的，里面都是廖芜媛高中时期爱吃的零食，是郑可茜跟她认识之后每次去学校小卖部买东西的时候记得的。出发之前，她特别去了家附近的超市买来了这些零食。望着导航，郑可茜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窒息，尤其城西到城东开车就要一个小时，加上这会儿下班高峰期堵车，廖芜媛到底走了多久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两个小时后，郑可茜终于找到了廖芜媛。
廖芜媛一个人跟个流浪汉一样缩在小卖部旁边的墙边。头发散乱，只有红色的连衣裙裙摆还在空中陪着头发一起沿着一边吹起。郑可茜把车停在学校门口，她几乎是三步并两步跑过去的，跑的时候还能感觉小腹在疼。但郑可茜不管，她直接冲向廖芜媛，朝着她喊道：“廖芜媛！”
廖芜媛本抱着膝盖埋着头，听到郑可茜叫自己，她开始慢慢抬起头。
当遇到了郑可茜，廖芜媛一路憋着的眼泪终于哭了出来。
郑可茜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别哭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可茜，可茜……如果连你也不接电话，我该怎么办啊。”
廖芜媛吸着鼻涕，喉咙一梗，显然是觉得自己狼狈。
郑可茜也知道，越是到这个时候，廖芜媛就越不会找余晟津。
她喜欢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给最在乎的人，哪怕是现在。
“怎么还哭了？”郑可茜安抚着她的头，“别哭，我在呢。老娘高中不就告诉你了吗？老娘要罩着你嫁老公生孩子直到老！”
郑可茜觉得这几个月廖芜媛像是变了。
她变得爱哭，变得焦躁，偶尔还会沉闷。
认识那么多年，郑可茜知道这三种情况在廖芜媛这里往往是分开行动的。
如今混为一体，就连郑可茜都懵在原地了。
“今晚陪我一起住一晚好不好？求你。”
郑可茜摸着她的双手，一边蹲下说：“好好好，大小姐。我们先去吃饭，你想吃什么？这里冷，我们回车上说，好不好？”
廖芜媛想了想：“我想吃西餐。”
“吃西餐？哪种？牛排，还是日料韩餐？”
“牛排。”
廖芜媛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接着又抱紧郑可茜。
“可茜，我饿了。”
“乖，我也饿了，一起吃吧。”
“怎么，你没吃饭吗？”
郑可茜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又饿了。”
“所以我刚刚打电话给你，你在吃晚饭吗？”
“不管这些了，你快上车，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郑可茜一手帮廖芜媛拿包，一手扶着她，不忘帮她打开车门。
廖芜媛背对着郑可茜，手里的手机正在发烫。
把廖芜媛扶上车后，郑可茜开始找牛排店。
但她只记得杨程带她吃过一个街边牛排，那配着意面和煎鸡蛋，味道很好。
郑可茜找到杨程的微信框，问了地址之后就开始导航。
“吃街边的可以么？”
“好吃吗？”
“连锁店吧，但我会带你去我爱吃的那一家。”
“好，我觉得你的品味肯定不会差。”
“你需要给小鱼儿打个电话吗？”
廖芜媛转过身看郑可茜一眼：“打电话？”
郑可茜点头，继续说道：“还是打一下吧，你刚刚跟我打完电话就一直没挂，我怕他打电话找你就跟上次那样着急。”
这么一说，廖芜媛还真的感觉自己手机发烫。
一看通话显示时间，跟郑可茜的通话已经有两个小时二十分钟了。
廖芜媛挂掉和郑可茜的电话，改跟余晟津打电话。
一次，他没接。
两次，依旧没接。
三次，还是没接。
郑可茜在一旁柔声安慰：“你可别没耐心，对自己那口子尤其要耐心。”
廖芜媛并非没有耐心，而是她的耐心早就丢在大马路上了。
第四次，她刚要挂断，电话通了。
“小媛对不起，我刚刚去吃饭了，手机在办公室里充电。”
“嗯。”
“你吃饭了没有？”
“还没呢，准备去吃。”
廖芜媛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充满着轻松，但余晟津还是听出了问题。
余晟津很明显听到电话那一头有呼吸不畅的感觉，但他并没有去问，因为他知道廖芜媛不想让他担心。
“去吃什么？”
“牛排。可茜说有个街边牛排很好吃，我下次……做给你吃啊。”
“嗯。”
“今天谢谢你。”
余晟津轻轻叹气：“小媛，对不起。”
廖芜媛表示没关系：“没事，我帮你把事情做好。”
“我……”
余晟津想说：【我觉得，要不你还是别做了吧。】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既然我说了，就一定会替你做到的，你放心。还有你别抽烟了，要有烟瘾就吃果丹皮。果丹皮那个样式就挺像一根烟的，没事可以当戒烟糖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抽烟？”
“那我的果丹皮是不是都被你扔了？”
余晟津打开抽屉，那堆果丹皮还很整齐地排列在抽屉里。
“要是扔了也不要紧，反正也不是啥好东西。”
“没有，我吃着呢。”
廖芜媛轻叹一口气，接着说：“我会好好的。”
说完，她想都没想把电话挂了。
因为现在的她不想去猜测余晟津的反应。
甚至，她猜出了余晟津的反应才会提前挂电话。
她怕她自己情绪失控，他也一样。
已经在他面前丢脸了一次，她不想重蹈覆辙第二次。
但她不知道，他从来不觉得她丢脸。
红绿灯前，手机在廖芜媛手里震动了两下。
她打开手机，发现微信上多了两条红点。
发送人是余晟津725，微信一共三条。
【别怕，我永远都会在你身后，哪怕化为尘土与白骨。】
【我们要努力过好每一天的生活，把握眼前的幸福与机会。】
【（拥抱）（爱心）】
…………
街边牛排那条街很热闹，郑可茜还是抢先一步抢到了最后一个车位。
郑可茜带着廖芜媛坐在离老板最近的位置，熟练地点单，不忘从泡沫箱里拿饮料。
“老板，煎蛋给我多煎一个，牛排七分熟。我还拿了一瓶豆奶，我回头给你两份的钱。”
老板是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一边答应一边说：“两份就不用了，鸡蛋私人给你的，没事。”
郑可茜用起子撬开豆奶，把吸管放了进去推到廖芜媛面前。
“来，喝点。”
“我先吃个药。”
廖芜媛从包里掏出药盒，就着水壶里的水送服。
郑可茜叹气：“这药管用吗？”
廖芜媛强挤笑容：“不管用还得吃啊，万一复发了怎么办。”
郑可茜握紧她的手：“别吃那么多，对肝不好。”
廖芜媛把药盒交给郑可茜，示意她打开。
郑可茜打开药盒发现，其实药根本没动多少。
“你是不是好久没吃了？”
“自从在余晟津面前吃过，就再也没吃了。”
“医生不是嘱咐你至少一周七天里至少一天吃两次吗？”
“不想吃。”
“那你最近还有心悸吗？”
廖芜媛摇摇头：“最近没有，但今天格外难受。”
郑可茜无奈叹气，帮她端来那份双蛋街边牛排。
廖芜媛看着她给自己切牛排，一边还说：“可茜，对不起啊，这么晚还让你出来。”
郑可茜笑笑表示没事：“杨程就算不让我来我也会来。”
廖芜媛在郑可茜的印象里一向隐忍，如今郑可茜的这句话却让她无比感动。
以前电视剧那些出现随传随到的朋友居然真的在现实里遇到，廖芜媛真的觉得自己很荣幸能遇到这样的朋友。
杨程是他们五个人里的大哥哥，成熟程度比他们都要强。
“话说，杨孟杰怎么样了？”
“做了治疗好很多了，昨天还跟他哥一起出去吃海鲜。”
“他身体没问题吧？”
“没问题，但就是需要定期月检，杨程吐槽说车都比他轻松呢。”
郑可茜帮着切好牛排，把盘子交给了廖芜媛。
廖芜媛用鲨鱼夹把头发夹好，低头开始吃晚餐。
郑可茜第一次见到如此吃饭的廖芜媛。
她一口一个牛排，嚼了两三次直接吞咽，接着喝豆奶。
按照郑可茜对廖芜媛的了解，廖芜媛吃东西应该会剩下一半或者三分之一。
可是今天郑可茜傻眼住了，因为眼前的廖芜媛已经吃完了。
不仅吃完了，而且在铁板里找不到任何食物的痕迹。
简单来说，就是干干净净。
“芜媛，你……上次吃这么干净还是高中吧。”
“嗯。”
“你多少也给我留块牛排啊。”
“我刚刚看你有点难受，就没给你……”
廖芜媛擦了擦嘴，一口气把豆奶喝到底。
就在刚才，廖芜媛发现郑可茜对着煎鸡蛋反胃了好几回。
换做以前，郑可茜可是最喜欢吃煎鸡蛋的。
但郑可茜憋住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有困难了？”
郑可茜的话语气带着一股关切，显然是真的发现异常。
“我能有什么困难？要困难也是你吧。”
廖芜媛难得语气冲，郑可茜自然不敢顺着话题说。
“不过……”郑可茜欲言又止，“今晚我睡你那，你跟我说？”
廖芜媛咬着下嘴唇，慢条斯理地回答：“嗯，回家说。”
好不容易回到了繁栀花园，廖芜媛和郑可茜一一洗好澡，俩人一前一后钻在被窝里。
夜很深了，周围十分安静。
“我家猫怎么样了？”
“姐姐，你还记得你家猫呢？我妈拿去养了，说是帮你养一个白白胖胖的猫。”
“那是我和阿晟的女儿。”
“哟哟哟，阿晟阿晟，我和杨程在一起也没喊过他阿程。”
郑可茜虽然一脸嫌弃，但是嘴角也替他们不自然地上扬了起来。
廖芜媛沉默了许久，侧着身体跟郑可茜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灵感来源。”
郑可茜把床头柜上的台灯调亮把身体坐直，像是在等老师讲试卷的小学生一样。
廖芜媛也跟着她身后把后背靠在床头，像是在沉默，又像是在思考。
过了许久，廖芜媛才对她说：“这个故事，要从一剂海洛因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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