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一户

太宁三年，晋明帝司马绍病逝于东堂。

举国大哀。

十日后，一辆挂着黑帷的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地奔驰着。

身上的丧服是匆忙赶制的，但细密的针脚，昂贵的布料和精细的剪裁依然显示出制作者极其用心。

厚重的假髻压得我的额头很痛，摇晃的马车让我昏昏欲睡，正在烹茶的小炉里飘散出霍山黄芽浓郁带着板栗香气的雾气。

谢尚殿下若是困倦了就小憩片刻吧，也好有精力应对丧仪的繁重事务。

取出师尊亲手为我斫的古琴扶苏，我在摇晃的车厢里轻轻拨了一下琴弦

琴音清澈但醇厚，一如其名，“扶苏”。

松了松手指，我弹奏了师尊得道前的最后一曲，也是他手把手教我弹奏的第一曲

谢尚（略吃惊）尚竟有幸，听广陵散重新现世……

我谢大人知道广陵散的故事？

谢尚不止知道，谢尚仰慕嵇康先生至深。

我原来如此。先父生前也十分推崇嵇阮，言必称圣人，我的封号便是取“广陵一户”之意。

谢尚殿下节哀。

我多谢谢大人宽慰。只是，苦了母亲……

谢尚皇后……唉……好在还有庾中书令与王丞相……

？？？草民叩见庐陵公主！

车马骤然受阻，周围一片马匹猝然被勒发出的哀鸣声。

谢尚尔是何人？竟敢拦驾！

？？？草民冤枉！无处申诉！求公主殿下为草民做主！

我（掀开车帘和车帷，往外看去）

一个面容普通，身形瘦弱的青年男子跪伏在地，双手交叠，额头磕在地上。那衣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袖子下面的伸出的手臂枯瘦如柴。

似乎是因为害怕，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谢尚有何冤情可报于本官。

文气男子（声音颤抖）事关嵇康仙尊……只能向公主殿下陈情…

三年前，师尊忽然出门游历，了无音讯。

唯有我即将离开竹林馆时，他托付阮籍师叔送了古琴“扶苏”来。

文气男子仙尊有难……亟待殿下救助啊！

我（忙问）师尊怎么了？

文气男子草民只能和殿下说……请殿下移驾车外……

我（正要答应）

谢尚不可，殿下是天子的庐陵公主，身份矜贵，岂可为你移驾？

谢尚若非要与殿下密谈，就到车窗外去禀告吧。

文气男子（瞬间犹豫之后）是……

文气男子（缓缓起身，左手扶着右手手臂，一瘸一拐地朝车窗下走来。）

我（我也把头探出去，等待着他。）

文气男子（目光忽然一凛，倏而袖间寒光一闪，厉喝一声）受死吧！

一把精短的匕首从他袖间刺出，直冲我的咽喉而来！

冰凉的触感已经贴到了我的喉咙，刺痛令我一瞬间清醒过来。

我一闪头，却正中刺客下怀，脖颈被锋利的刀刃划破，温热的血汩汩涌出，殷红色染透了白色素衣。

痛觉让我的意识瞬间清晰过来，下意识地拔下发鬓上的发簪，一把插进刺客的咽喉，瞬间喷薄而出的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滚烫的温度刺痛了我的皮肤……

文气男子啊？啊！（他瞬间失神，无知无觉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脖颈，直到摸到温热粘稠的液体时，他才反应过来，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我啊啊啊啊啊！！！（反而是杀人者我惊声尖叫起来，全身发抖，眼前一黑……）

谢尚殿下！殿下！殿下……

我（最后的意识里，谢尚冲进车厢一把把我抱起来……）

？？？合华醒来~合华醒来~

我掉进熟悉的太乙香之中，惊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稳定的安心，如同小时候睡在师尊的怀里……

我师尊！

嵇康（师尊轻轻扶起我，却不与我说话）

师尊一如往常，三年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似乎我第一次见到师尊时，他就是这个样子——沉静，清冷，寂寥……

我身处一片白色的虚无之中，师尊常用的那个古朴的做工简单甚至有些粗糙的销金兽口中正袅袅吐出白色的烟雾；不知为何，我觉得这片虚无十分熟悉……

我师尊……

师尊帮我擦去脸上的血污，指尖的微凉温度无比真实，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

在我开口前，师尊温和但平静如水的声音先响起来

嵇康回去吧……（轻轻一推）

我（我的身体陡然失重，如坠深渊）啊啊啊啊啊！

只是一瞬间，我就落到了有实体的平地上

？？？殿下醒了！快！送洗脸的温水和润喉的蜜水进来！

？？？公主殿下醒了！快去知会医官！

？？？终于醒了，终于醒了！皇后娘娘慢点……

好吵啊……我的五感忽然放大几百倍，但很快就如火苗熄灭一般短时间内循序渐进地恢复了

？？？我的儿！你受苦了！

借着昏暗的烛火，隔着重重的帐幔，我一眼认出了来人，正是我日思夜想的母亲

我母亲！˚‧º·(˚ ˃̣̣̥᷄⌓˂̣̣̥᷅ )‧º·˚

委屈涌上心头，我不顾旁人，从榻上爬下来，穿过一层一层的幔帐，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嘤嘤地哭泣起来

庾太后我的儿受苦了，受苦了……

母亲的眼泪簌簌往下掉，滴落在我的发间和耳垂上，母亲的双臂稳稳地抱住我，让我一瞬回到五岁之前和父亲母亲住在太子府里无忧无虑的时光……

如今，疼爱我的祖父和父亲相继离世，师尊杳无音信，这世间能给我温暖和安慰的，只剩下母亲的怀抱了……

？？？（奶声奶气）母亲……母亲为何哭泣

庾太后（忙擦拭眼泪）阿衍，来，快来，见一见你的阿姐。

司马衍（一本正经，直工直令地一拜）阿姐。

庾太后阿衍虽是阿弟但也是皇帝，合华，你该向他行礼。

我（起身跪拜）见过陛下。

父亲殡天的次日，太子业已登基，拜过宗庙，是名正言顺的新君。然而司空王导依旧称其为“太子殿下”，朝中官员要么忌惮王氏势力，要么就是王氏势力，均装聋作哑，一时间朝堂上下竟心照不宣地不认这个皇帝……

舅父曾联合温峤等爹爹留下的托孤之臣与终于皇帝的士人联名上奏请母亲垂帘听政，想要以此迫使王导妥协，反被王氏势力抓住把柄，一面指责外戚干政，一面收押诛杀大批士人……

司马衍阿姐见了阿衍为何叹气？

我（摇头）

庾太后阿姐想起你们的父亲，不免伤怀……

庾太后今后，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庾太后母亲一定会保护好阿衍和合华的。

司马衍（郑重其事）阿衍是司马家的男儿，定效仿高祖宣皇帝与父亲，保护好子民和母亲阿姐！

他好像已经知道了自己将面对什么，虽然童稚，却很坚定。

外有夷族虎视眈眈，内有门阀勋贵把控朝政，王敦之乱方平定，其他手握军权的人还在蠢蠢欲动地观望着。

小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那些不安分的人用来证实“皇帝年少无能”的证据，或是“吾可取而代之”的理由。

司马衍阿姐是因为白天有人欺负阿姐所以不高兴吗？

司马衍（阿衍认真地问我，又带点小得意地道）阿姐不要生气了，等阿衍继承神器，就狠狠惩罚他们谢家，为阿姐出气！

庾太后（立刻捂住阿衍的嘴）休要胡说！谢氏乃忠良之家，才俊辈出，不仅受你父器重，你也要仰仗这些贤能之臣！

庾太后（确认周围无人，压低声音）除非能一击翦除门阀党羽，否则这类话绝不能说出口！

司马衍（被捂住嘴）呜呜呜呜唔（儿子记下了……）

我（趁机）此事确实与谢尚大人无关，若不是他阻拦我下车，我恐怕已经丧命了……

我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人要我的命？

庾太后不必担心，既然回来了，母亲就不会再让你陷入如此险境。

我母亲告诉我吧，我今后也好防范。

庾太后（思忖片刻）王敦叛党的余孽，不甘谋逆失利，迁怒于你。

我好生可恶！

我早知如此，该留那刺客活口，好好盘问他的同党藏身何处。

庾太后（笑）现在知道后悔了？听谢尚回禀，你是毫不犹豫，杀伐果断，一击致命啊。

我嘿嘿(￣y▽￣)~*女儿下次不会如此鲁莽了。

庾太后你呀，别得意太早。若谢尚招供的属实，那这刺客应当只是个头脑发热的愣头青，整个过程漏洞百出。

庾太后其中三点最为致命，你可知道是哪三点？

我(｀へ´)=3我只知道，他不该把行刺对象选为我。

我我不过是个公主，杀了我对大晋并无实质影响。

庾太后不，你是朝中最后一个未婚公主，且是本宫的嫡出。

庾太后在外人看来，你可是新帝拉拢权臣的好工具……

“工具”二字让我的心一沉，是啊，对于母亲来说我是女儿，但对于自小分隔两地的新帝来说，这个阿姐于他而言毫无感情……

若太子再大一些，更懂联姻之事，那我接到的圣旨就不是”回京奔丧”，而是“赐婚”了……

我可……女儿只有一个，能拉拢的也只有一家……

我如今京中最有权势的不是我们的舅父吗？舅父还需要拉拢吗？

庾太后（叹气）你舅父……唉……纸糊的老虎，样子是贤臣，实际平庸之辈罢了。

庾太后（笑中有几分无奈的苦涩）罢了……

庾太后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处置谢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