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黄昏
四面八方是大片大片的断壁残垣,地上地下有或高亢或沉闷的哭喊声交织在几乎凝滞的空气中,织成一张叫人窒息的网。
地底的动荡,土地的塌陷,飞扬的灰烟与火焰……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狠狠地被甩了一个巴掌,脑中的嗡鸣久久未止息,心脏不断沉入冰冷黑暗的死水中。
只是…是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让事情变成了如今的这一幕,在最初“异变”发生的时候吗?
啊,想起来了,是那一天。
那是一个非常忙碌,又寻常的一天。我和罗夏刚刚协助警方逮捕了一批违反《新幻晶能源采集法》的犯人,正在寻觅今天的晚饭。
自那日与梦主人谈判成功回归到现实生活中,已过了整整三个礼拜。期间我与罗夏对警署和中央研究院讲述了关于“幻晶事件”的所有始末,只隐瞒了有关梦主人的信息。
警方负责封锁消息以及安抚民众,而中央研究院则着手大力研发可代替幻晶使用的新能源以及出台各种新幻晶法案。
一切看起来都十分的顺利,看似都井井有条地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以至于让我们忘记了——这是一个连“电”都没有,仅仅只发展到蒸汽时代的文明。
黄澄澄如同咸蛋黄的夕阳缓缓沉入进都市中高低错落的房屋之中,为整个幻晶都市蒙上了一层橘色的纱。
我则在巷子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尽可能的放松酸痛的肌肉,罗夏则在我身旁与我同频般打了个哈欠,那时我们已经选定了要去哪一家的餐厅吃饭。
“哎,好头疼~~最近真是忙的要命,吃完饭还要再去归档文件……”罗夏幽怨的抱怨着,果然,在强压的工作下,无论何方神圣都会被整治的精神萎靡。
“忙过这一阵就好了,我不累我不累!”我则选用自欺共勉方式来收拾情绪。
“好吧,既然你不累,那我也不累了。”
罗夏笑眯眯的,在行走间牵起了我的手。
我正要回应他的打趣,脚下却一阵不稳,下一秒,我跌进了罗夏的怀中。
不过这并非是我的一时脚滑,在我跌倒的前一时刻,罗夏的重心也明显不稳,根源是我们脚下的土地。
地面在摇晃,水泥底下的土壤似乎在搬迁般你推我攘,我们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先匆忙依偎在一起。
“是地震么?”罗夏的声音响在耳畔,不过还未等我回答,这突如其来的震感就消失了。
红艳的落日依旧在下沉,没有房屋倒塌,也没有行人遭难,仿佛刚刚的地震只是大自然开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笑,一段插曲,晃晃脑袋就能忘掉。
是啊,就是这么寻常的一天。
第二日,在整理文件时,我发现我的传真机里收到了一项《初代幻晶炉第四次勘探计划书》。
当我拿着这份计划询问罗夏时,他笑吟吟地接过,说这应该是哪个新实习的线人发错了。从梦境醒来后不管是研究院还是警署都人手紧缺,故招了不少实习生。
我点点头,问起这个初代幻晶炉的“第四次”勘探计划来。
罗夏放下笔,又恢复了他工作时的表情沉重:“你还记得吗,在梦世界里,初代幻晶炉被当作过一段时间的伤员据点。”
“有在临时图上见过。”
罗夏继续道:“之前在中央研究院发生的恶意袭击事件里,幻晶新能源组内的大多数成员都被转移到了初代幻晶炉那里,但组内的大多数成员还是不幸因此丧生。”
“研究院保卫战里很多研究数据资料被焚毁,而从梦世界出来后,研究院也派人多次到初代幻晶炉据点找寻是否有残留的手稿、数据。”
罗夏讲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可那里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诅咒了一样,明明第一次派去的人很明确的说了,也很仔细地勘察过了,但当下一次勘测时,总会出现新的资料,甚至伤员。”
“要不是是梦主人自愿把我们送回到现实世界里,我真怀疑是他捣的鬼。”
“所以……”我拿起这份现在带上了点奇幻色彩的计划书,“这‘第五次’勘探是轮到你了吗?”
“嗯,是啊。不过这本来应该是研究院的事,但最近人手实在太缺了,就拜托到了我身上。”
罗夏微微后仰,身体整个靠上了身后的椅背,眯起眼睛冲我伸手,“怎么样,我的线人小姐,要不要和你的罗夏一起调查这件事呀?”
我抬手向下轻轻一拍,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不是去勘探吗?”
“不都是顺便的事嘛?”他依旧是笑吟吟的。
虽然初代幻晶炉那里经常进行勘探,但到底是荒废太久了,而且都市内比这个大炉子要紧的事数不胜数,就把它一直搁置着了。
我和罗夏骑行依旧是只能到它的外围,再往里草木繁杂,步行反而更加方便。
“罗夏,你说的这里检查过后,下次再来却又凭空出现新东西,甚至还会有人,是吗?”
罗夏和我一前一后地走在一条狭窄的野径上,我向他问起这里灵异事件的具体情况。
“大概会出现多少人?”
“不一定,但基本不会太多,大概四五人左右,最多的一次是七人。”罗夏利落地帮我拨开前方伸长的杂草,微微侧头回应我的话,“跟幻晶相关密切的地方总爱出现这种奇奇怪怪的事件,有时候真会觉得,要是没有这玩意我的工作量不知道能减去多少。”
罗夏鼻腔中兀地逸出一声笑音,“不过转念又想,如果没有它,我们现在还不一定能好端端的站在这呢。”
等我们真的走到大炉子的脚下,发现现场的情况比我们预想中的还要糟糕。
还没等仔细搜查这里的文件手稿,就有十多个活生生的伤员摆在我们面前。
足足有十四位。
罗夏临时带的药品与绷带勉强够用,但这里不少人的伤口已经严重的发炎流脓,必须得即刻送往医院。
清点人数,分发食物时,我问起他们,既然一直在这里,难道真的没有见过之前来这里搜救的人员吗?
可在场清醒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回答“没有”,他们唯一见到的人就是刚刚来此的我和罗夏。
我内心推断这大概是因为幻晶残余力量而导致的暂时性时空重合,不……按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叫间断性时空重合才差不多。
罗夏用通讯器联系医院的人,于是我们临时被分成了两队,我负责送伤员到路上等待救援,而罗夏继续在初代幻晶炉进行搜索。
临时进行的分队很正常,并无不妥,但我还是感觉心脏缓缓沉了下去,浓重的不安如淤泥一样糊在我的心口。
我领着身后一队的伤员走出了初代幻晶炉外围的一圈树林,到了一开始我和罗夏停车的地方。大多数人已经体力不支,坐倒在地上。
我把剩下的食物和水分给他们,视线一直眺望更远的路上,期望救援车到来,将这些伤员安顿好,就立刻回头去找罗夏。
可就在下一秒,异变突生。
脚底湿润的泥土忽然绵软下陷,身后已过的林中树木交织倾倒,飞沙扬尘轰然而起,我立即拉起离我最近的伤员,喊道:“往外跑!!”
其余人也都慌乱起身,跟着我朝更空旷处跑去,可下一秒地面猛地裂开一张大口,将后面赶来的人整个吞了进去。
我所牵着的人略慢一步,一脚踩空,不知是我的手或是他的在某一瞬间松开了,他也掉进了这个无底的深洞,当我回头时,甚至连他的神情都没有看见。
而在吞吃了如此多的人之后,那道裂痕却又自己顺从的合拢了,而在漫天的扬尘中,一个噩梦般的身影如飞鸟般降落在地上。
他的身段窈窕,面容还与我们分别时一样,唇角带着一抹极具嘲弄的笑。
他缓步走到我身边,一挥手,周围的事物就被一股浓重黑雾覆盖,一开口,仍是那样高昂夸张的语调。
“午安,旅者。”梦主人眯起眼睛,听起来不像是在问好,而是像宣讲一份已经尘埃落定的判决书。
“我来为今天的‘黄昏’做出选择了。”
“你要做什么?那些地震都是你的手笔?!”我做出攻击的姿势,而梦主人却毫不在意,对我的质问置若罔闻,甚至笑意更甚,更悠闲地朝我走了过来。
画灵的攻击被他躲过,梦主人自我的身侧漫步而过,“就从这里开始吧。”他的声音似消逝的流风,“好好看着吧,这就是这颗星球的未来。”
我想拉住他,想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黑雾散去时,原本飞舞的扬尘也沉寂了下来。而在原本吞吃人的裂缝处,沿着开裂的纹路,有红色的晶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着刺眼的光芒。
像是丰富的矿藏,宛如凝固了的血浆。
就在我愣神之际,耳边似传来一声破空的枪响,凌厉、果断,直直击中了梦主人。
罗夏怒视着他,胸口剧烈起伏,还喘着粗气。射击的枪口逸出一缕白烟,而被击中的梦主人回身面露不耐。
“你来了啊,小警官。”梦主人悠然开口,“本来打算下一个就是你了,没想到你还自己主动凑上来帮我省事。”
他的嘴角向上疯狂扬起,宝石般的眼睛里却死寂如一片烧尽的荒原,他张开嘴巴,用他最熟悉的,讥讽的声音刺向罗夏。
“我还以为你早知道这玩意对我没什么用处,不,也不对,你知道。”梦主人恶劣地笑了起来,“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泄愤吗。”
罗夏毫不在意梦主人的嘲讽,更没有低下枪口,眸中盛满被欺骗的怒意:“梦主人。为什么食言?你曾答应过,不再毁灭这个文明的。”
“我没有食言,小警官。”梦主人无辜地摊开手掌,“我说过的,当你们的文明行至黄昏,我会再次替你们做出选择。”
“什么?”
“我也感到可惜,或许给你们再多一点时间,我可能真的会看到新的转机……”梦主人语气落寞,“但我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这颗星球剩下可以支撑的幻晶不多了,地震就是末日的预兆。”他的视线越过罗夏,又看向了我,“所以,只能抱歉了。”
我恍惚间好像掀起了过去记忆的一角,只是这份思绪太快,梦主人道完便展翅飞翔,轻巧的身躯踏过树梢,炉顶,他要将死亡带入市区。
我和罗夏赶忙奔跑,意图阻止这又一场浩劫,在赶回幻晶都市的路上,我们遇见了先前叫来的救护车,便上车力图更快的回去。
罗夏掏出对讲机,向仍在都市中的队友传递着情报,梦主人却更快,自对讲机那边只能传来无数轰然杂乱的噪音以及不甚明晰的话语。
“该死……”
车内的气氛变得紧绷了起来,所有人的头顶仿佛都悬着一把剑,恐惧深深地扼住心脏,我的脑中一片乱麻。
“这颗星球剩下的幻晶已经不多,所以梦主人才要毁灭它。”
我现在知道什么?
“为什么没有幻晶梦主人就要摧毁一代文明……”
我还可以知道什么?
“为什么一代文明被毁灭后,下一代的人又会有充足的幻晶……”
梦主人隐藏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啊!看那里!”
后排的护士小姐尖叫一声,手指向车窗外的景象,只见郊外散落着七扭八歪的,人形模样的幻晶,此刻在一粒粒地碎掉,被一股奇异的吸力拉进土地间的裂缝里。
那是……
“在初代幻晶炉,裂开的缝隙里的幻晶……”
所有的线索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连在了一起。
“这颗星球不能离开幻晶,因为幻晶是粘合剂。”
而这个粘合剂的载体,是人。
我被这个结论恶心的想要呕吐出来,但我也只能强迫自己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梦主人杀死这里所有的人,以粘合拯救这颗星球,那我们有什么可以阻止他?我们有什么可以代替它?
我有什么可以代替幻晶粘合这颗,已经四分五裂的星球吗?
我的内心突然抽痛,救护车已经到达了幻晶都市。周围垮塌的房屋,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已经让人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罗夏连同他的队友一起迅速扑入了救援人员的行动中,而我……
“梦主人,出来。”
我悄悄地离开,来到了郊外。
“我要见你。”
周围本就是寂静的,但现在连不远处浩劫正在发生的轰鸣声都不见了。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已经进入了梦世界,梦主人建设的,幻晶都市文明的展馆。
这是一片与原来世界相差无几的林子,土地上干燥的黄叶,树皮枝杈上的纹路颜色似都没有变化,只有远处矗立着的白塔告诉我这并非我所熟悉的都市。
一只乌鸦从我头顶上的树梢上飞起,扑拉着羽翅,扰乱了这无风的林子,空气开始流动。
“不要太自作多情。”
熟悉的,讥嘲的声音。
越来越多的乌鸦凭空出现,羽翼上的雾气彼此相接勾连,梦主人从黑雾中悠然显身,落坐在我头上的树杈上,稳稳的,晃着腿俯视着我。
“我没那么多时间注意你,现在过来,也只是好奇你想说什么。”
我没再试图猜测他这话到底是正是反,反正也已经不重要了。
“你没有办法了。”梦主人兀自下了结论,“本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除了毁灭,做什么都是徒劳。”
我看着他赤红的眼睛,又想起了那令人作呕的、流淌着的幻晶。
“不过我会把你留下,毕竟你——”
我的手伸向腰间皮质的束腰,解开内部的搭扣,将原本藏在上衣后的手枪露了出来,落在我的手上。
这是我趁罗夏不注意悄悄顺走的。为了这一刻。
梦主人停了话语,眸色深沉,片刻候嘴角忽然咧开,狞笑不止。
他的嘴角弯曲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像是有人曾在那里划了一刀。
“想用这个对付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旅者,你现在除了听从我的支配,还能做什么!!”
我没有理会他的疯叫,扣住扳机,拉开保险一气呵成。
梦主人弯着眼睛看着我的动作。
“我有办法。”我说。
没有预想中那般心脏狂跳不止,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我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清醒了。
脑子里像是一间空荡荡的卧室,我所有的想法都透过唇齿来陈述表达,一个字跟着一个字,一句话连着一句话。
我将手枪对上了自己的脖颈。
“我有办法缓解星球的碎裂。”
“什么。”
我并没听清梦主人的话,只是通过他的口型猜测。
我忽然笑了起来:“我很早就在想,幻晶为什么能够修补大地,它由什么构成,又为什么必须要人作为载体。”
“而现在我猜,是情感。”
“人的情感实体化,大概就是幻晶。这个星球已经接近衰败,是它承载着的所有人类的喜怒哀乐让它不至于坍塌,周而复始地运转下去。”
“……所以呢,你要怎样。”梦主人面无表情,似乎在等待着我的下文。
“我可以。”我呼出一口气,心中压着的重担似乎在此刻彻底放下,“你说过,我是特殊的,我是旅者,我的情感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充沛几千几万倍……我可以。”
“用我的灵魂,代替幻晶,作为这个世界的粘合剂。”
……
…………
………………
“又一次。”他道。
“什么?”
他缓缓抬起头来,露出被高帽檐遮住的眼睛,里面是一片喧腾的红海,好像下一秒他做出什么事都已经不足为奇。
“所以,你拿着这把枪,就是为了逼迫我答应你。”梦主人的声音冷的像深井中的水,说出的话则宛如一柄软刃,“我不答应,你就自裁?”
我沉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错了,我错了…你不是骗子,你从一始终,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一直是这样、又一次…又一次!!!”
他癫狂般大叫,泪水不由从眼眶中流出,我不忍般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什么,心痛如绞,但此刻也没有办法。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等他笑到喉咙干涩,嗓子刺痛,弯着腰抬起脑袋,终于肯赏我一个目光。
“放下枪吧。”梦主人嗓音嘶哑,赤红的眼睛定定盯着我,半晌又笑了。
他送给了我最后的,一个满溢出来诅咒的微笑:“我恨你。”
这是应该的。
记忆与灵魂在不断地抽离,我已经看不见事物,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但就在这似梦似醒的时刻,有人好像在触碰我,紧接着我被抱住,耳边传来熟悉的、焦急的声音。
是谁?
我———
我……
我?
我好像是一缕微弱的意识,丢掉了我的过去,抛弃了我的责任,然后就这么轻盈地飘了起来。
而我的视线往下,看见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树林中,有位金发的男人正抱着一位已然沉睡的姑娘。
我的心底莫名漫出一股淡漠的苦意。
“他是谁啊?”我想。“他为什么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