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过年了,炮竹响了一通又一通,吓得乃馨捂着耳朵不敢出门,舅妈笑着说:“这还嫌炸耳朵?舅妈小时候过年那才叫放炮呢,炮捻子一点,花火跟放急的水似的往外喷,’咚咚咚’几下,放完炮纸厚得就要没过脚面!”
琴沐在三十晚上带着丈夫回来了。年夜饭的桌子上,乃馨想和爸爸坐近一点,她多想爸爸啊!可琴沐却搀着丈夫坐在了靠里的角落里,乃馨过来吃饭的时候,桌子已经坐满了,舅妈见状一把把她抱起来,然后放在了自己身边的一张小板凳上。元桥的脸被油黄色的灯光映得明一块暗一块,透过菜汤的圈圈白烟,被这头的乃馨望见,她有点不认得爸爸了,只觉得那张脸狰狞恐怖,是绝不存在半分亲昵的陌生。
初二初三的日子里,元桥一直歇在琴风家,琴风让妻子在二楼收拾出一间房,把元桥单独安置下,这样过年家里人多的时候,元桥便不易被打扰。乃馨则和妈妈睡在一楼,就睡在乃馨整个秋冬都睡的那间房。夜里,乃馨问妈妈,爸爸为什么一直不高兴,也不和自己说话,琴沐昏昏地“嗯”了两下,便睡去了。乃馨听不到应答,便把头探出被子,窗子前仍是一地清清月光,她感到有些冷,随即钻了回去,搂紧了妈妈的身体。妈妈温和的气息轻轻地从乃馨的额头上掠过去,窗外的风声传进来,乃馨感到好像有一种熟悉的寂静。
过完年,暖春就要来了,门外桐树的枝桠上挂着几只喳喳的雀儿,直唤得人们走出那躲冷的暖巢,到外面去了。下午,窗外的阳光是抚慰的金色,照耀在樱树下刚起的新绿草芽上,树儿们的枝叶都在日日的风尘里粗大起来,它们脚下厚厚的阴影是对凉夏的预示。院门开着,雪兰在门外晃了几次,却只有轻轻的脚步声应她的意思,此时乃馨正蹲在那棵樱树下抽噎,她就要哭起来了。回想一个小时前,因今日家里没人,这爷俩便要自谋饭食,乃馨在厨房帮爸爸烧火,面汤将成之时,爸爸喊乃馨把火放小一点,乃馨不知橙黄的火苗怎样才能小下去,便找了火棍将火搅灭,如此便有几块红炭掉出来,点着了旁边的干柴,元桥见状忙舀水把火扑灭。不知是受了惊还是跑步急了些,元桥忽然咳嗽不停,火气也突然涌上来,一个巴掌便响在乃馨的背上——元桥的泪掉下来了。乃馨小着声对爸爸说:“我不疼!”元桥见状拿帕巾一遍又一遍地擦着眼睛。
饭后乃馨很安静地把元桥送上楼休息,自己下楼时却没忍住。这哭泣不带着一点委屈,只有些伤心,也不知道是伤心在何处,却在风中干了一回又一回。
雪兰走进来,问乃馨怎么了,见乃馨不说话,便拉起她的手走了出去。她们走得很慢,在一条窄长的小径上,四周是茵茵的绿草和灰色的麻雀,还有一簇一簇金黄的蒲公英。她们走过水塘,见已有鸭子游弋在其中了,前两天落了大雨,绿嫩肥满的猪尾草已蔓延到浅水区,水塘里看起来水翠翠的,显得很干净。乃馨对雪兰说她就要走了,雪兰顿了一下,问道:“回家吗?”
乃馨点头。雪兰安静极了。
乃馨又说:“暑假我还回来。”雪兰的笑容立马舒展开了,说到暑假要给乃馨摸一颗大大的鸭蛋。
她们又瞧小兔去了。敲开四爷爷家的门,乃馨和雪兰见他很不高兴,进去才知道缘由。之前那只白兔一直卧在西墙角的笼子里,到开春,兔子便被四爷爷放了出来,说是让它自己找找食吃,不想这兔子一点不饿,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墙角挖地洞,墙角挖完了便又转到院子里来,四爷爷家院子里没铺水泥和砖头,清一色的泥地,这会儿已遍布“疮痍”了。四爷爷说兔子笼已经被他卖了,回头要让琴风再打一个。
看不见兔子躲在哪个洞穴里,乃馨和雪兰只能一个洞挨着一个洞地找,太阳偏西了,还没有找到,四爷爷则早已出门看人打麻将去了。天落黑时,四爷爷回来了,还带回一位带金丝眼镜的爷爷,只见乃馨和雪兰还没走,清亮亮的月光下,两人正蹲在一个土坑旁边看着什么。
“找着了?”四爷爷问,
“嗯,在刨土呢!”
听到这儿,那位金丝眼镜的爷爷也蹲下来,一只长满老斑的大手便伸进那洞里,左右晃了两下,随即揪出一只肥大的兔子来。
“怎么样?”四爷爷问那人。
“不赖。”金丝眼镜爷爷扶了扶眼框,对着兔子端详了一会儿。
“要不开个价?回家炖炖,图吃个新鲜。”
“这兔子几年了?”
“去年买的。”
“去年春吗?”
“去年秋。”
“嗯,不算老。”
就这样,那只兔子被卖成了肉兔。天黑了,大人们一遍一遍地喊游玩在外的孩子,乃馨和雪兰便各自回家了。
又过了半月,乃馨终于要走了,临走前她跑去跟四爷爷告别,可巧四爷爷不在家,他家院子里竟又多出一窝兔子,白毛黑毛的都有。四爷爷回来时看见乃馨,说琴沐和元桥已经在装车了,让她别误了点,乃馨点点头,心思却还在那些兔子上,四爷爷见状,叹道:“活不长啦。”
乃馨问为什么,四爷爷说他刚才是去农粮站了,要给这些小兔买奶粉,只因他之前曾将它们的妈妈买成肉兔!原来那窝小兔子是从老兔刨出的洞里爬出来的。
“还没足月的兔子,老兔子没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乃馨直到妈妈喊她才知道回去,琴沐见她回来,便说东西太多带不下,想要把她的小玩具和几件绒衣送给舅舅的邻居小孩,只见那孩子抱起琴沐给的东西了,是个黑瘦的小女孩,乃馨有点起火,但看到那孩子黑色的大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娃娃时,便也松口了。
琴沐笑道:“馨馨长大咯,知道让妹妹了。”乃馨听着,也笑嘻嘻地说:“妈妈也懂事了,知道让爸爸了。”
琴沐没明白乃馨什么意思,但也没多问。
终于要上路了,元桥这两天精神好不少,便在主驾驶开车,路远,也让妻子睡一下。乃馨和妈妈坐在后排,有暖暖的阳光从车窗斜射而入,晃得两人眯起了眼。后车窗没有关严,风声夹杂着树叶的哗哗声,韵点一般传了进来,妈妈的手软极了,也跟着那韵轻拍着乃馨的后肩,乃馨感到一种久违的寂静,不一会儿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