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五十多岁了,她,也五十多岁了。
这是一对性格很沉静的夫妻。他们常常在某个悠闲的下午坐在一个葡萄架下跟人聊天,常常在一缕温暖的阳光普照在两张爬满岁月的瘦脸上的时候,满意地谈起他们的儿子,一个让夫妻俩第一次有了骄傲的年轻人。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夫妻两个只有十亩地和三间房,要供孩子上学,要维护家里的生活,要赡养年迈的父母,丈夫去工地找活计,妻子去菜棚找活计,于是,当孩子在柳树下明窗里郎朗书声的时候,他们则一个在工地,一个在菜地,一个沾着灰,一个蹭着土,背朝天一直忙到天黑,然后各自带了一身疲倦,跨上两条不同的小路,共同朝着一座在夜幕里静静飘散着炊烟的小屋走去。儿子是懂事的。爸爸说:“我跟你妈都不期望你有啥出息,健健康康就行了。”他从不听这样的话,只是一如既往地努力,一如既往地懂事,懵懂的心里揣着个梦,不过这个梦离他太远了,他离这个梦也太远了,每当仰头望天的时候,他总觉得天像一汪水,很深很深,一脚蹚不下去,梦在水的底端,让他摸不到。
孩子有志气总是好的,老师这样跟这对夫妻俩说,他们听进去了,便也更加好好地干起来,想要给儿子存一点钱,给他将来上学用,给他将来买房子娶媳妇用。从此,工地里的铁锹把地铲得“嗞嗞”响,菜地里的小刺把手剌地生疼,一对劳碌的夫妻无声地守护者他们亲爱的孩子。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一个小家里,有的人长高了,有的人变老了,就像屋外路边的树,因为修路,有的更加粗壮了,有的则被迫砍掉。
儿子要去上大学了,家里出了一个大学生,这真是个喜庆事,晚饭间,妻子笑吟吟地给爷俩斟酒,碰一杯,这个已然须发沾灰生出一些老相的健壮男人,便开始郑重其事地问他们家这个已然成长起来的男子汉要不要给他办酒席庆祝,男子汉断然拒绝:“爸,现在大学生不稀奇了。”
儿子要走的时候,妈妈给他买了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啥都不带也要带棉被!”妈妈这样说,儿子回了她一个“到地方有卖的”,结果这个年过五旬的妇人第一次有了脾气,并像个小姑娘似的含起了泪花,委屈又执拗地把一床厚厚的新棉花套子塞进了箱子。这是她上个星期到裁缝店打的,用的是自己家刚收下来的棉花,为的是省的别人缺斤少两打的不保暖。儿子上了车,夫妻俩透过车窗看儿子一个人坐着,慢慢地车开走了,儿子的影子小起来,妻子的哭声也大起来。
家里多了一个上大学的人,要花钱的地方就多了,夫妻两个把存折和地亩本都找出来,点点钱数,合计着要开一家店。
“现在街上有一家卖豆腐的不干了,店面不大,盘过来花不了多少钱,门面跟中心校就隔一条马路,到时候开店卖早点正好呢。”
“真要干呀,咱们没干过这个,到时候卖不出去东西不是往里砸钱吗?”谨慎的妻子说出担心。
“是,做买卖不都是这嘛,可咱们现在需要钱,想赚钱就得敢赔钱!”
小店果真开起来了,丈夫跟工友们借钱,大伙儿知道他家儿子中了榜,都为他高兴,也留意着日后巴结,几个人给他凑了十万块钱,妻子则天一亮就拎着五花肉赶回娘家,也借了钱回来。就这样,一个小小的早餐店就开起来了,每天天还蒙蒙黑的时候,就有孩子来买早点。上学的孩子苦,起早贪黑,夫妻俩照顾儿子到现在,深有体会,心疼这些孩子,因此把手里的活儿干得更起劲了,夜里两三点就开始起来包包子、炸春卷,妻子吩咐说店面小,没装修不显得亮堂,又是做饭的地方,凡事都得弄得干净,丈夫听后便把肉菜都洗了一遍又一遍,把桌椅板凳也都擦得明晃晃得像涂了香油一样。有家长听说他们家出了大学生,也都把孩子往这里送,他们会在孩子们满嘴豆浆油条的时候,讲起这家孩子的高考事迹,有的小孩听了很管用,赶快吃完就要回班里背书,有的孩子则翻起白眼儿无动于衷,看得夫妻俩咯咯地笑。
这天夜里三点多,大雾弥漫,他们起来,打着手电把东西装上三轮,入秋了,天渐渐冷下来,妻子拿来围脖给丈夫箍上:“你在前头开车,顶风呢!”说着又把车座子底下的一双棉手套递给他,他看了看手套,呆了一会儿,妻子觉察出丈夫的心思,问他要不要给儿子打个电话,丈夫点点头。
早上十点多,客人渐渐少了,丈夫停下手中的活儿,擦了擦手,找了一个背光的位子坐下来,开始拨号,妻子见状也凑过来,有点羞怯地笑着说:“都走两三个月了也不回电话,这孩子......”
电话拨通,传来儿子略显低沉的声音:“妈——”
“哎哎,你爸和我都在呢,呃......下课了吗?”
“嗯,今天早上就两堂课。”
“呵呵,也没啥事,就给你打电话问问,嗯......那边冷不冷啊,可别冻住啦......钱够花吗,我跟你妈现在做点小买卖,挣钱呢,没钱往家里要,啊。”
短暂通话后,夫妻俩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丈夫哼着小曲儿继续去洗他的笼屉,妻子也显出高兴来,拿出扫把从里屋把菜叶蛋壳扫出来,又开始扫桌椅下的一次性餐具。太阳偏正了,屋里暖和起来,阳光射进来,余温把夫妻俩的小脸晒得红扑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