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它,撕心裂肺的悠扬。
星星点点的花点缀在绿色里,每瓣花瓣都似扁舟一叶承载着清风,芬芳淡雅悠远,浸润着空气,流淌在日光下。丝丝经络汇通交错,浅白色渗出了边线,色彩交融渗透在一起,显得格外清新自然。
她拿着这束茉莉花,花映着她清丽的面容,在风的脚步下停留着,黑色的发丝在空中勾勒出一道道美妙的弧度。
“我喜欢你。”我听见她说。
“你……可以和我交往吗?”她的语气似乎有些紧张。
我沉默着看向她,看向她手中的花。心头不知为何涌起阵阵酸涩,一种愁苦的感觉充斥在我的胸膛。
“…好。”我凝望着她过分苍白的脸,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莫名地答应了。
我从她口中得知了她的名字,那名字和花一样清芬,和她一样动人。
她喜欢看书,最喜欢的是博尔赫斯。她常常在下课时来到我书桌旁,拿着一本书,一页页念着,不厌其烦。
我不喜欢博尔赫斯,所以那些内容,我只听了个七七八八。不过她并不介意,似乎只是希望有人能听她讲这些,至于对方是否喜欢,是否听进去了,就并不重要了。
她告诉过我,她有个弟弟,正在上初三。她说她不太喜欢她弟弟,因为弟弟小时候拿她的画册折飞机。她更想有个妹妹,性格温和一点,乖巧一点,不要那么娇气。天气晴朗,她便带着她的妹妹去游乐园,把娱乐设施上上下下玩一遍,深夜再回家;若是雷雨天,就两个人在家一起看故事书,唱歌,做点心。
她有些挑食。每次在食堂吃饭,她总是要挑拣半天,常常惹得后面排队的人不满。她不爱吃青菜,每次盛了青菜,就用筷子放到我的餐盘里,并从我的碗里顺走几块肉。每当我佯装不满地看向她,她就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每次演不了多久,她就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很清脆,很透亮,一声声地回响、碰撞。
她常常跟我聊天,跟我讲她的生活经历、日常琐事,似乎是希望我能更加了解她。
我无法忘记那一天。高三上学期一次语文作业里,作文题目是《如果我是__》,她写了一篇文章,叫《如果我是一朵花》。
她说她想成为一朵花,没有痛苦,没有欢乐,从出生就注定了枯萎的命运。
她会开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默默地虚度着时光,静候着死亡的到临。
她不会焦躁,不会不安;她没有亲友,没有牵挂。她来去空空:来的潇洒,走的坦荡。不用挂念着某个人,不用牵记着某件事。她活得很自在。
她不用再为了社交生活而烦恼,也不用再思索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琐事。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淡淡地、静静地开放着,开放在不起眼的角落。
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枯萎,这短暂又自由的光阴迎来尾声。
或许会有某个路人路过此地,为她驻足片刻;或许会有一阵清风徐徐拂过,带走她的哀愁。她的世界如此渺小,又如此简单。她的生死都是如此苍白的一笔,留下的只有一片清芳。
同学们都在聆听老师的诵读,只有我在看她。她苍白的面庞上似乎有淡淡的忧伤,又似乎一无所有。她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在空气中与我视线相交。然后,她凝望着我,露出了一个安抚般的笑容。她的瞳孔漆黑,眼底埋藏着什么我不清楚的东西。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动人的笑容。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地来到了学校早读,班上的同学也陆陆续续进了教室。人声喧闹嘈杂,我转头看向窗外的一个个身影,里面始终没有她。
此后的一天,两天,三天……一直到高考,我都没有看见过她。
我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没有她的窗外,似乎很平静。
“她从那天起就休学了,理由是治病。”高考结束后,班主任告诉我。“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她生病了你肯定很担心……但是,她不愿告诉你这些,我只好一直瞒着你。对此……我也很抱歉。”
我一言不发,指甲深深陷入手掌里,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临走前,她给了我这盆花和这封信,让我转交给你。喏,给。”
我接过了这盆茉莉,白色的花清雅且含蓄,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胸口一阵阵闷痛,还有股莫名地酸涩,像是被揪住心脏般难受。
我回到家,拆开了白色的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纸。
“……我猜,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你会不会不开心,怪罪我?实在抱歉,我并没有想特意欺骗你的。
我从两年前就喜欢你了。你或许不知道,在校门口的花店里,我们曾经见过。当时花店里很空旷,没什么人。隔着花架,我一眼就看见了你。你站在一盆开得正盛的茉莉前面驻步,出神地看着,但没有买下它。而我在远远看着你,当时的我莫名有一个猜测,你不想看见花的凋零,对吗?你不喜欢失去与离别。
你也知道,无论当时站在那个位置的人是不是你,我都会爱上对方。
我从幼年时就知道,我的胸口破了洞,里面一无所有,我无法承受生命之轻,只好迫使自己从日常琐碎事间压榨出生活的热情。这或许是直觉的指引,我们有着相似的灵魂。
在那一刻,我的灵魂似乎有了重量。
后来,我常常会偷偷看你,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知道你很受欢迎,数学成绩很好,喜欢甜品,喜欢三岛由纪夫,不喜欢体育锻炼。我知道你不喜欢讲话,不喜欢笑,但是你却经常笑,违心地笑。
我知道你喜欢花,尤其是茉莉;我知道你失去了家人,因而害怕失去。我发现,随着我对你的了解,我对你的爱越来越深,绿芽从我胸口的洞口处蔓延出,深深地扎根。
你在我的心中已经不只是惊鸿一瞥的身影。
你是活生生的、鲜明夺目的一个人,是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的心口于是开满茉莉。
高二下学期,我得了一种病。我得到通知时,内心并不意外与难过。
我从不害怕死亡,我从不贪恋生存。但是我一想到你,一想到你的面容,我突然觉得舍不得、放不下。
后面的发展如你所知:我向你告白了,我们交往了两个月时间。
这两个月时间,我真的很开心,前所未有的自在,前所未有的充实。每当我瞥见你眼中对我的关心,我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有你,我就满足了。
只不过,我无法留住你。
我一直都很清楚,我们的故事总有落幕之时。我见过一次次新生,也曾见过一次次死亡,它们触手可及,它们遥不可及。我一直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会死。
而一月前的复诊结果告诉我,我时日无多了。
我到底该用什么把你留住?我喜欢你的声音,你的笑;我喜欢你的头发,你的眉眼、鼻子、嘴;我喜欢你世界里的一切,我爱你,这是我的执念,也是我的感情。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我贪恋着你身旁的每一缕空气,我不厌其烦地告诉你我的曾经,我拼命地想让你记住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爱你,我想。我不清楚自己能给你什么,只好留下这盆花,写下这封信。我希望你能照料好自己,茉莉花会代替我陪你一起。
到了离别的时候,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啊……想到了很多,但是实在说不出口。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啊,就当是为了我,代替我活下去吧!
……”
我记得那天窗外下了雨。雨很大,淅淅沥沥地洒着。我没带伞,衣服淋湿了,黏腻地贴在身上冰冰凉凉,十分难受。我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花盆上,遮挡住了雨对花的侵袭。我似乎很平静,胸口没有任何悲痛,只觉得空空荡荡的,有些轻,像是被掏去了心脏。
这是爱吗?或许是,或许不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了一家酒馆里,喝了个酩酊大醉。我依稀记得,我跟周围几个酒客一遍遍地用混乱无序的语言讲着她的故事,讲着那盆茉莉花。
苍白无力的话语勾勒不出她的美,就像雨冲刷不了我对她的记忆。
我想,我们自然有权利讲这个故事,讲述地平淡无味,因为芬芳已经沁人心脾,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