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夫死妻疯
相柳死后第三年,小夭彻底认不得周围所有人。
明面上,碍于她尊贵的身份,大家都宽慰说假以时日定能痊愈。
暗地里,却都在嘲讽涂山族长的续弦,是个药石无医的疯婆子。
大荒第一名医说她皆因伤心过度,五内郁结,想要摆脱痛苦,所以执拗地忘记了前尘往事。
只记得自己想要记住的事。
医师建议璟多带小夭出去走走,多陪她说话,或许能缓解她的症状。
但若要根治,非设法打开尊夫人的心结不可。
否则,长久下去,郁气侵肺入骨,恐有性命之虞。
璟一把拉住医师,让他务必尽全力治好内人,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成本。
只要医师能治好小夭,他想要多少银钱,璟都可以满足他。
然而,医者看了一眼蹲在角落里,眼神四散,口中不断说着呓语的小夭,无力地对璟摇头。
“我也实在想发这笔横财,但医者仁心,我不能骗你。
我能救人身,却无法医人心。
身上的伤痛若对症下药,不过几帖药的功夫。
但心病还须心药医,否则即使神农王再世,亦是回天乏术。”
虽无可奈何,璟也只好谢过医师,让静夜送客出府。
而他自己便轻轻走到了小夭身边,缓缓蹲下,拿出手绢替她擦拭着嘴角的涎水。
璟柔声唤道:“小夭,地上凉,我扶你坐到软榻上,好吗?”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块精美的糕点,生怕稍一用力,小夭就会被揉得粉碎。
可西陵小姐仿若没有听见一般,后脑勺依旧一下一下地敲在墙上,自言自语道:
“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可九头妖怪,你不是有九条命吗?生命就很可贵。
你是在记恨我拿箭射你?还是生气我说永不相见?
所以你毁掉了我珍藏在狌狌镜里的记忆?
我是纹小六,不是西陵玖瑶,只是九头妖的纹小六。嘿嘿~”
小夭一边说着,一边满足地笑着,就像一个嫁给如意郎君的俏新娘,娇羞面红又期待地等着他来宽衣解带,耳鬓厮磨......
璟伸手去扶她的动作一僵。
即使在他们的大婚之日,在小夭还清醒时,她也从未这样幸福地笑过。
此刻,沉浸在梦魇里的她,虽然看起来神智错乱,但她自己仿佛不愿在美梦中醒来。
在梦里,她甚至都不愿做西陵玖瑶,更何况是涂山夫人?
只有做九头妖的纹小六,她才会真正地展颜欢笑。
璟泪眼婆娑地望着小夭,如同要抓紧救命稻草似地抓住小夭,像要把她摇醒似地使劲摇她。
“小夭,你醒醒!那个人已经死了!逝者已矣,可我们还得继续活下去。
快醒过来好不好,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呀!”
原本像个傀儡一样茫然的她,在听见璟说“那个人死了”之后,突然头疼欲裂,簌簌发抖,却又很快抱住了璟,紧紧地,紧紧地抱着。
璟刚想为自己叫醒小夭而去庆幸,却听见她说:“相柳,你终于来见我了,不要离开我了好吗?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跟你走。
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在龙骨狱外,你说脚下是大海时,我没有果断跟你走!
相柳,对不起对不起,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别离开我了,好吗?”
小夭发现男子没有任何回应,以为相柳还在生气,立刻手脚并用,八爪鱼般缠着他,甚至踮着脚想去吻他。
“小夭,我是涂山璟。”璟制住了她的动作,清冽地说道。
小夭抬眼望去,心心念念的面孔不知何时,变成了另一张完全不认识的脸。
她惊恐地推开眼前陌生的男人,质问道:“你是谁?相柳呢?
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你把他还给我!”
说话间,小夭已召唤出月牙弓箭,对准了男子的心口。
“小夭,我是你的叶十七,你确定要拿箭指着我吗?”璟哽咽着说。
可小夭脑子闪过了另一句话:
“怎么?你要用我亲手教你的箭术射杀我?我的心在这里,来,瞄准一点。”
她挣扎反抗,还是让他把箭刺进自己的胸膛,胜雪的白衣刹那殷红一片。
小夭心痛欲裂,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反而站在原地傻傻地笑。
“白衣,红衣,相柳,你是专门来迎娶我的吗?我这就来。”
一切转变得太快,璟还在惊讶小夭的痴笑时,她已经快步走出里屋,跳进了阴冷的潭水里。
等璟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抓住小夭飘逸的衣角。
2.别哭,脏了轮回路
潭水深处,小夭看见那个白衣白发的男子,正微笑着唤她过去。
她欢呼雀跃地朝男子游去,却在触碰到他的刹那,耳畔闯进无数刀刃砍进血肉的闷顿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萦绕在鼻息之间。
再回首,万千箭支穿入男子的身躯,纤尘不染的白衣已是血漫荒野。
小夭亦感受到万箭穿心的剧痛,站不住就要倒下,仍强撑着跌到他的身侧,固执地划破手腕,伸出颤抖的手,试图喂给他一些救命的血。
可不管小夭怎么使劲,依旧撬不开男子紧抿的唇。
“九头妖怪,相柳,你不是最喜欢我的血吗?你快喝呀!”
她哄啊劝啊,可是气息奄奄的相柳不但不开口,反而连眼睛都不想睁开。疲累地仿佛下一刻就要与世诀别。
小夭突然想到了什么,哽咽道:“上次我说的都是气话,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不想见你,我最想见的人就是你。
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起来,我们走,你起来啊!”
她想去扶相柳起来,奈何怎么用力,都无法挪动他丝毫。
小夭一声声哭喊,一声声绝望,始终唤不来男子怜悯的回眸。
终是声嘶力竭时,相柳才吝啬半睁眼,冷冷地看着她,艰难又决绝地说:“我永不想再见到你。别在我的面前哭,脏了我的轮回路。”
小夭呆愣住,抬头望去,相柳俊美的眉眼只有凌霜的冷绝。
她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战火硝烟,尸体,喊叫,浓烟,血腥,连同这个伤痕累累的男子一并灰飞烟灭。
小夭惶恐地想要抓住他,可刺骨凉的潭水,暗淡无光的水底,都窒息得让她喘不过气。
虽然相柳给小夭换了半身海妖血,她不会溺水,可这料峭的寒冬,她又灵力低微。
即使不被淹死,再多呆一会儿也会被冻死。
可小夭依旧往下沉,仿佛要沉到大荒的尽头。
而尽头的那端,有外婆,娘亲,爹爹,四舅,四舅母,还有一直被自己珍藏在心底的他。
海天月,月照衣,衣发胜雪。
山水笑,笑眉目,目光如星。
相思染,染情蛊,骨刻心铭。
等一次雪落,等命运垂爱,等你一生来。
终于,防风邶没有再对她横眉冷对,而是温柔地将她揽进怀中,海角天涯,他们手牵手永不分离。
然而,一道强劲的力道硬是要把她从他身边拉开,她抓不住他,大声呼唤着让他抓紧自己。
可相柳竟掰开小夭紧握的手,又变回那个冷心冷眼的人,讥讽道:“涂山夫人是要红杏出墙吗?我可没有和人妻偷情的癖好。”
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如同无数利箭一般刺进她的心口,痛得她失去所有力气,被那股强大的力量拽入更深的潭渊。
小夭再次睁眼时,只看见一屋子完全陌生的人,都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她。
她察觉到一双最哀伤的眼睛正注视自己,好奇地望过去,就看见一位面容枯槁,沧桑痛惜,白衣白发的老者。
她虽不认识这位长辈,但莫名的熟悉感,还是让她开口安慰道:“这位伯伯,你看起来怎么这样难过呀?遇到什么难事,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小夭,我是爹爹。你不记得我了吗?”高辛王双眼噙满泪水,柔声说道。
“爹爹?”小夭茫然开口,目光依然涣散。
高辛王上前去,用灵力幻化出一只小老虎扑向陷在癔症里的大女儿。
看见这只老虎时,小夭竟像是突然回神一样,甜甜地叫着高辛王:“爹爹!”
然后一把扑到高辛王怀里,撒娇似地说:“爹爹怎么才来接小夭回家?我很想你。”
高辛王忍着泪意,强颜欢笑道:“爹爹这不是来了吗?都是爹爹不好。
作为补偿,爹爹可以满足你任何心愿,只要你说,爹爹就答应你。”
“真的?”
小夭目光炯炯,紧紧抓住高辛王的手臂,待爹爹点头后,又继续说道:“爹爹是一国之君,肯定无所不能,我只想让爹爹帮忙找一个人,应该不难吧?”
“好啊,小夭说找谁,我们就找谁,就算绑,也要把他绑来见你。”
屋子里的涂山璟,阿念,玱玹,苗圃,左耳,玱玹都敛住了气息,等着小夭接下去要说的话。
小夭喜上眉梢,满足地笑道:“嘿嘿,爹爹见过他,就是我狌狌境里的男子。
他对我可好了,教我射箭,陪我解闷,数次舍命救我。带我去海底游玩,我还和他种了情人蛊。
可是他走丢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爹爹一定要帮我找到他。
要是爹爹忘记他的样子了,没关系,我的狌狌镜里有。”
她兴奋地说着,将怀里的狌狌境拿出来,打开给爹爹看。
可不管小夭怎么捣鼓,镜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最后只能绝望地喃喃:“怎么没有了,什么时候丢的?
爹爹帮我看看,这镜子是不是坏了?您能不能帮我修好?”
高辛王拿过镜子,可就算灵力高强如他,亦不能修好一面本就完好的镜子。
此时,小夭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执拗地缠着爹爹一定要修好她的宝贝镜子。
她嘴里不停地重复道:“我要我的镜子,爹爹,我要我的镜子。”
任凭别人怎么劝说,她就要拽着高辛王不放,甚至抓出了血印子。
高辛王也由她去,阿念实在看不下去了,忙上前拉开小夭,大声对她说:“姐姐,狌狌境没有坏,里面的东西是被消除了。”
被消除了,被消除了......
小夭忽然大笑:“是啊,被消除了,我找到他又有什么用?
他不要我,他不要我啊!”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哭着哭着,却又笑了。
小夭又不记得周围所有人了,看着窗外飘落的大雪,猛然下榻出屋,光着脚在冰天雪地里又唱又跳。
“停在这里不敢走下去,让悲伤无法上演。
下一页你亲手写上的离别,由不得我拒绝,
这条路我们走得太匆忙,拥抱着并不真实的欲望。
来不及,等不及回头欣赏,木槿香遮不住伤。
不再看天上月亮渗过静夜的光。
不再找那星海的地方。
不再叹你说过将军要殒在战场。
借不到的偷来时光。
那时光是我们欢乐的天堂......”
她不知疲倦地笑着唱着,终于力竭倒在了飞舞的漫雪里。
九头妖怪,从前都是你来找我,这一次,就换我去找你吧。
3.吾妻小六,回家喽
玱玹看着疯疯傻傻,面黄肌瘦,大冷天赤脚在雪里舞动的小夭,简直痛心疾首。
他让阿念赶紧带人把小夭弄进屋,不然非冻病了不可。
他上前去狠狠揍了涂山璟一拳,揪着璟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孤把妹妹交给你,你就把她照顾成这样?
你机关算尽得到她,又为何不怜惜她!”
玱玹双目猩红,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他答应过姑姑要照顾好妹妹,他九死一生夺得至高无上的王位,不过只求护小夭和自己一世安稳。
可如今,即使他贵为大荒之主王,亦不能让心里最重要的女子,得到片刻的安祥。
玱玹真想掐死这只抢走妹妹,却又不好好爱护她的狐狸,掐着涂山璟脖子的手使劲又紧了些。
可面对玱玹的暴怒,璟只是嘲讽地笑道:“陛下可还记得是您非让我用狐族幻术,抹去小夭的记忆?
若非您执意如此,小夭又何至于此?”
“你什么意思?”玱玹问,他直觉涂山璟话里有话。
璟心下觉得可笑,看来黑帝陛下是完全不知道,把小夭逼成如今这样不人不鬼的,正是他这位好哥哥。
因为他杀了相柳,那是小夭深藏心底最挚爱的男子。
这百年间,小夭多少次的摇摆不定,左右为难,忧思恐惧,不过是担心相柳杀了玱玹,或是玱玹杀了相柳。
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唯一的至亲,一个是她情不可控的郎君。
无论哪一方,她都无法轻易割舍。
最后她干脆就割舍了自己,自欺欺人,自我麻痹。
可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舍不下亲情,爱不到所爱,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她都在海贝明珠灯旁惊起坐下。
若是相柳要杀玱玹,她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玱玹面前。
如果玱玹杀了相柳,她照样不会原谅这位至亲表哥,所以才会连道别都吝啬说一声,就去了相柳的海岛。
那颗海图珠纪录得可真详细啊!
哪里的岛屿美如幻境,哪里的岛屿寸草不生,哪里的海域鲜味肥美,哪里的海域鲛狡妖凶。
适合居住的,不宜久留的,适合游玩的,不宜涉足的。
海图上都一一列出,不曾有丝毫的疏漏。
仿佛就是为了他们临时起意的流浪,而做的万全之策。
那些游荡海岛的日子里,小夭每日都潜到水里很久很久,回来以后要么盯着海岸线发呆,要么看着左耳和苗圃发呆。
那么爱说话的一个人,话却越说越少,饭也越吃越少。
洗个手反反复复二十多次不算多,海贝明珠灯被她频繁开合。
狌狌镜摔出去又捡回来,然后又摔出去再捡回来。
那时,璟已经察觉到小夭不太对劲,想带她回青丘看医师,可她每次都拒绝了。
直到她再次唤出弓箭射中了一对鹣鹣,直到看到苗圃左耳幸福地相依相偎。
直到那圆月之夜,她又哭又笑地唱着百黎歌谣。
“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大雁忠贞至死随。
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朝朝暮暮两相伴,日日夜夜两相缠。
九头妖怪,情人蛊同命连心,只有一条命的我还活着,足足九条命的你怎么就死了呀?
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这个笑话可真够冷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她就这样陷进癔症里。
先是自言自语,哭哭笑笑,然后自残身体,半夜惊呓。
最后如厕完全不能自理,脸色反复无常。
一会儿伪装生气地说:“此生此世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可立刻又泪眼朦胧道:“对不起,我是骗你的,你快回来吧,!
我最想相伴一生的人是你,是你啊!”
哭了笑,笑了哭,疯疯癫癫,惊惊乍乍。
也就是此时,玱玹要涂山璟使用青丘幻术,抹去小夭脑海里关于那个人的记忆。
八分真心掺着两分私心,趁小夭闹累入眠的空当,璟催动了“忘忧愁”的秘术。
岂料,小夭醒来后,将她的外爷,哥哥,父王,妹妹,连同他都一并忘得干干净净。
唯独没有忘记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这个人。
忘忧愁,忘记心里最伤的忧愁,留下欢乐美好的回忆。
原来在小夭心里,相柳从来都不是忧愁,他们才是。
玱玹得知了真相,看着痴傻的妹妹正开心地唱着:
“君若水上风
妾似风中莲
相见相思
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
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惜
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
妾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君若天上鸟
妾似水中鱼
相忘相忆
相忘相忆......”
唱到最后,小夭已是泪流满面。
玱玹走过去想抱抱她,她却犹如要跌落深渊一般挣扎,对玱玹又挠又咬,拳打脚踢。
“坏人!坏人!休想把我从相柳身边带走,我是他娘子,绝不离开我夫君!”
小夭恶狠狠地说着,玱玹望着自己手腕上被她咬出的血痕,自嘲道:“原来我才是害你这般的人。
妹妹,我们不愧是兄妹,都一样狠。
是不是我们生来就逃不开父辈的血脉?
他们双死,而看你这样,我简直生不如死。
小夭你告诉哥哥,我能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他的问题没人能回答,小夭已经被阿念催眠了,而她最后一句话是“希望爹爹带女儿回家”。
因此,高辛王抱着他的大女儿回了打铁铺子。
可小夭还是越来越不清醒,进食也越发少,昏睡地越来越长。
高辛王给她请了好多医师诊治,结论皆是同样一句话——
“令嫒癔症只在浅表,重伤郁结于心,长期忧思恐惧,惊恐难安,郁毒已入髓,积重难返。恐只能静待花落,油尽灯枯。”
阿念扑抱住姐姐,泪已决堤。
高辛王也不禁老泪纵横,悔恨道:“早知如此,爹爹当初就不应该把你拘在身边。
明知你心属他,却要你为了我的帝王私心舍弃他。
当年我说不会把你的婚事交易成政治筹码,最后还是对你食言了。
小夭,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
我无意辜负你们,却终究还是都辜负了......”
也许是他的忏悔太过悲呦,已经没力气睁眼的小夭竟努力睁到半开的眼眸,对父王说出最后的遗言。
虚弱不堪的她,拼着力气说道:“父王,我方才见到爹娘了,他,他们对我说,说,娘亲,娘亲,不怪,不怪,你。
我,我也,也,不,怪,怪......”
语未毕,气已绝。
西陵玖瑶殒在了一个漫天飞雪的冬夜里。
圆月西沉的端头,那个白衣白发的男子微笑着朝她招手。
“吾妻小六,回家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