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晦

跟孟瑶找好招呼，统一目标后，云昭携着他进入了房间。孟诗此刻正在拿着绣架刺绣，面容温婉，神色柔和，见他二人进来，亲昵得招呼他们坐下。

孟瑶端了个绣墩子乖乖坐在了下首，云昭则是靠着孟诗坐在了床边。

云昭先是替她把脉，就着摸脉的功夫似是不经意的提起：“诗姨，你的身子差不多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她放下手，将袖口替孟诗翻回去，补充道：“饶我医术如何精湛，替你配了多好的药物，你这样郁郁寡欢的，内里也会被逐渐掏空的。”

孟诗闻言，躲闪道：“阿昭说笑了，这段时间可谓是我活得最轻松的时日。”

没有压迫，没有毒打，更没有咒骂，这段时间是她甚至比她尚未沦落风尘之前还要轻松肆意。

云昭直接问：“诗姨，你相信我吗？”

孟诗攥紧棉被，低下头，没有说话。

她好似根本不想开口，但云昭耐心很好，温柔的看着她，默默的握着她的手，等着她的回应。

“阿昭，你知道天塌了是什么滋味儿嘛？”

孟诗沉默良久，终是开口说道：“十三岁之前，我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姐……”

那时的她被父母保护的很好，每天的烦恼不过是师父的课业有没有完成，膳房送来的点心有些吃腻了一类的闺阁秘事。

每天承欢父母膝下，时不时跟姐妹们弹琴作画，过得肆意快活。

她的世界是明亮的，是无与伦比的精彩，正印如此，在崩塌之时，所有的一切都灰暗了，毁得一干二净，只留下无尽的绝望。

带着佩刀穿着盔甲的兵士们包围了她的家，她听见了母亲的哭泣，听见了父亲的悲叹，她所有家被贴上了封条……那便是她最后的印象了。

她在女牢里关押了好久，靠着从小窗透进来天光数日子，在大概第十次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听到狱卒说，她的父亲被处以斩立决了。

而她作为孟家的女眷，将被没入教坊。

教坊的日子肮脏且令人恶心，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的都击垮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幸福的家突然间就没了，更不明白为什么一向良善忠君的父亲会被处死。

她想给父亲翻案，但她只是一个女眷，被困在了教坊里，往来的权贵只是默默的站在台下听她弹琴唱曲，根本不理会她的哭诉。

就在这个时候，他出现了。

听着孟诗平静的说着往事，云昭有些说不出的难过，旁边的孟瑶更是紧紧咬着唇，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的父亲……居然是那样的身份吗？

“阿瑶，净心。”

云昭见孟瑶面色有些阴寒，开口提醒道。

兰陵金氏吗？

她在打听自家师侄的时候到也听那些修士提起过，兰陵金氏，极为有钱有势的主，跟当今皇室沾亲带故，而那个金光善，就是兰陵金氏目前的宗主。

那些修士在谈起他的时候，无一例外几乎谈到了他的风流韵事。

或者说，跟他的风流韵事相比，他的修为，他的能力全都落了下风。

他当真还记得孟诗吗？就算记得，他真的肯承认孟瑶的存在吗？要知道伴随他风流韵事一起传遍修真界的，还有他惧内跟膝下只有妻子所生一子的事。

云昭替孟诗捏了捏被角，思索再三还是将这些日所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告知。她讲得很慢，声音温柔，语调轻缓，且只是单纯的述说了旁人的看法，没有加上自己的见解。

从金光善生性放荡，四处留情，风流韵事传遍仙门百家，所涉猎者上至名门佳媛，下至村野乡妇，私生子女众多的事实，到金麟台上只有一位金公子，且金夫人出身名门，背景强硬等形式。

她以一种很客观的视角，以一种很柔和的诉说方式讲述完了这一切。

孟瑶神色不显，孟诗则是一直低着头。

云昭最后问道：“诗姨，你觉得，你真的可以相信金光善金宗主吗？”

孟诗没说话，只是默默从衣袖内口袋处掏出一枚珍珠扣子。

以云昭的眼力，能认出它就是一个河蚌生的河水珠，并非多么名贵的事物，但却被孟诗保护得极好，就算是病入膏肓也没有将它拿出典当换药。

她心有所感，莫非这物件是……

孟诗抚摸着这枚珍珠扣子，眼神中似有怀念，但语气却是淡淡的，好似飘在空中：“这是当年他给我的定情信物，说来也好笑，倘若没有阿昭你……”她笑着看了云昭一眼，说道：“我想必是撑不了几天，在生命的最后，我大概会将这枚扣子给阿瑶，让他去金麟台认亲。”

孟瑶嚅嗫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也没说出来。

“我并非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的事迹，他的风流，但我总是抱有一丝幻想，想着我总是特殊的，他能记得我，他能记得阿瑶，能将我们母子接回金麟台，能够帮我脱籍，洗刷我父亲的冤屈。”

她说着说着竟是大声笑了出来：“但我还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孟诗看着孟瑶，将珍珠扣子递到他手里，虽是笑着，但却比哭还难看，孟瑶只觉得手心发烫，心底发酸。

“阿昭，算是我最后自私一回，我还是想要阿瑶去金麟台认亲。前面那十几年，这有这件事支撑着我活下去。”她有些哽咽：“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我当真如此不幸，不甘心我当真是遇人不淑。”

孟瑶很无措，他眼神慌乱的看着云昭，似是在等她的指示。云昭只觉得造化弄人，只能对孟瑶点头，叫他收下，然后冲着孟诗问道：“诗姨，如果，我是说如果，金光善他不认呢？”

“我不知道……”

孟诗摇着头苦笑道：“但我能感觉到，他应该是不会认下的，但我就是……”

就是不甘心而已。

云昭叹息着伸出小拇指，做了个拉勾的手势，笑着对孟诗建议：“答应我诗姨，如果他接受了，那一切皆大欢喜，如果他当真翻脸不认人——答应我，这件事从此翻篇，不要去追逐这些虚无缥缈的糟心事，让它们耽误你自己的身子。”

孟诗看了她好久，终是笑着拉了勾。

“阿昭，我答应你。”

又过了些时日，孟诗的身子算是彻彻底底的好了，只不过为了调养身子，还是需要喝些补药。

云昭写了份药房交与孟瑶，并留下了些许财物。

她对着孟瑶嘱托道：“诗姨身子虽是见好了，但之前的亏空还需要补，她这些年受了太多的委屈，受不得气，阿瑶你要好生照顾她。”

“我省的。”

云昭笑着点头，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当然知道孟瑶有多么细心，如今的叮嘱也算是全了行医之人的责任感，无论对方是谁她都会交代一二的。

“除此以外，还有认亲一事。”

“金宗主并非良善之人，据说他好脸且薄面，你去金麟台认亲难免要受些委屈，且结果不一定皆大欢喜，一定要做足准备，知道吗？”

云昭越想越觉得金光善着实会为了自己的颜面干出令人瞠目咋舌的事，便觉得孟瑶去金麟台认亲一事着实是危险，不由得继续叮嘱。

“……谢谢昭姐姐提醒，阿瑶会注意的。”

孟瑶笑眯眯的，眉眼弯弯，看着格外软和舒心，云昭摸了摸他的头，说道：“那我走了？如果遇到了问题，也可以来找我，我会帮你们的。”

“嗯。”

云昭颇有些伤感，但该说的还是要说：“不要忘记我教你的音修手段，要常常锻炼着。嗯，差不多就这些了，阿瑶，诗姨，我先告辞了！”

孟瑶怔了片刻，最后低声说道：“……再见，昭姐姐。”

声音温柔，但咬字有些粘糊，最后的话语几乎要淹没在喉间，只剩下低低的共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