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三月下旬，实验中学照例举办成人礼。作为市重点高中，大实验人才济济，近几年也有些优秀学子在自己的领域闯出了些名头。从商界到娱乐圈，前有刘前辈一举成为心舟理事，后有李民盒创立Whale初露锋芒，实验的名头越吹越响，大大小小的媒体闻风而动，都盯紧了实验的大型活动，准备捞一波热度。于是借着这次成人礼，学校向各界优秀毕业学子代表发去请柬，宋菌也借着光得了一封。

其实真正把这封请柬拿在手里，他手心不停地洇汗——他横看竖看都和一起参加典礼的校友差了太多。顶着优秀艺人的名头，他心虚得很。这些年在爱豆圈子里摸爬滚打，名气没捞着，伤病倒是捞了不少，当年豪气干云地喊着开创新时代的口号，现在却老老实实地当了男团守门员。他心虚，心虚死了。

高中那会儿他也是神气过的。说到底这是个小城市，他十六岁就被选入心舟当练习生，这事实在是稀罕，说是十几年一遇也不为过。二八年华，最轻狂肆意的时候，他烫了一头小卷毛，长刘海一路绵延到眼皮，一根两根晃在眼前，精致，又懒散。他在所有万众瞩目的场合呼风唤雨，每一记舞步踩在舞台上，满座的惊叹咯吱咯吱响，实验墙常年镌刻着他的名字，实验的一代舞担，多风光。但那是以前的风光了，学生时代，最单纯也是最残忍的时代，那些追捧和闲散都已经遥不可及，熠熠生辉的时刻成了一地玻璃碎屑，他都能预想到故人重逢时的讽刺场景。

宋菌将下半张脸缩回衣领，深深吐出一口气，晕散开的白雾笼盖着眼前阔别已久的草木，竟然拉回了一丝熟悉感。

真奇怪。

宋菌轻笑着摇头，真奇怪，他还记得。

他高中时候最辉煌，最张扬，最出格，最念念不忘的事，是喜欢上了民盒哥。民盒哥作为宣传部部员，一直和艺术生联系紧密，刚入校时音乐生要在艺术楼集合，宣传部拨人来领路，彼时还不是部长的民盒哥姗姗来迟，却恰好逮到了姗姗来迟的他。那个特别热络，夹在靠谱与不靠谱之间的老油条形象，他至今历历在目。高考完民盒哥返校的日子，他就是站在这个凯旋门前，想要轰轰烈烈表个白。他买好了玫瑰和雏菊，夹在花间的卡纸精心喷上了茵莱茶桂，软香挂在字字斟酌的手写信里，他一夜间翻看了十来次。

但是他终于没有把它交给学长，他在纷乱的表白队伍里后退了，李民盒学长公平而毫不吝啬的笑容，平均分给了蜂拥而至的表白者，和遗憾比起来，当时的他更在意骄傲和脸面，他做不到那么帅气地将这份感情归类到某种轻盈、好比粉丝和偶像的关系的单方面崇拜。他抽出三支茉莉，插在民盒哥班级的门缝里，做了告别礼物。一晃多年，那封信件也不知道遗落在了何处，又或者说，他刻意回避着它，一次也没去翻找。

爱情这种东西，一直紧紧和李民盒勾连在一起，在被子里调整着呼吸流泪的时候，被下了绊子求告无门的时候，无论回忆还是畅想。这么算来算去，他到现在还被利民盒牵绊着。

“或许……宋菌？”

熟悉的语调把过去和当下糅合在一起，宋菌身体一颤，试探般开口：“民盒哥。”

李民盒的眼睛弯得温和热络，严丝合缝扣紧的马甲勾勒出均匀饱满的身材，顶格扣好的领口到熨帖地封在马甲中的领带都透着规矩和严苛，但发型却是日系的，偏长，柔软地笼着。

“好久不联系了，七年？六七年得有了吧。”李民盒熟稔的语气仿佛能跨越时空的断层，一下拉进两人的距离，“你也是，毕业以后怎么突然就销声匿迹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能重新要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吗？你是公共人物，我不会多加打扰的。”

民盒哥和高中时似乎已经大有不同，又似乎没有什么根本的变化。昔日柔和而略有肉感的脸庞被削成棱角分明的刀刃，活泼狡黠、野犬般的眼睛冷成了暗流涌动的深水湖，但是每一个剪影，或喜或嗔，豁达亲切，熟悉得让人手足无措。

“嗯……”宋菌毛头小子一样手忙脚乱地翻口袋找手机，心绪被搅成一团乱麻。

手机没翻出来，随身携带的水果糖和眼药水却掉了一地，宋菌赶忙蹲下去捡，不禁为自己滑稽的动作蹙紧眉头，心里尖叫着，想干脆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让民盒哥被风吹走。拜托！

“李……民盒？民盒先生？”穿着荧光橙马甲的小姑娘对着名单逐字念，托着眼镜辨认了一会儿。

李民盒刚单膝跪下拾起几块花花绿绿的糖，闻声扭过身子，手肘撑着大腿，眼睛向上看去：“对，是我。”

小姑娘松了一口气：“魏主任正找您呢，五分钟以后要彩排一次——走个流程，找找站位就好。您跟我来。”

李民盒将一手的果糖放在宋菌的手心，嘱咐着过会儿再叙，跟着小姑娘匆匆离开了。

宋菌抓着手心的余温。稍纵即逝，又变得冰冰冷冷。

……

无非是尚勤路拆了牌，变成了清华路。无非是青楼上了漆，变成了红楼。无非是更新换代，一届一届，重写的遗憾。七年过去了，他也多多少少谈了几段恋爱，都是倦了，也就到头了。七年前未能宣之于口的爱恋像是玫瑰的利刺，横亘在心口，惊艳和遗憾并蒂双开。

李民盒低头看了一眼表，九点三分，那个人好像还是没来。

——你李民盒也暗恋过吗？

——……

——真的？！

——一年左右。

——啊，恰，是哪个国家的公主吧，财阀的掌上明珠？

——……啊内……

——真的得是公主了吧。

——啊内…………啊内……

他李民盒，也暗恋过。

一个小王子，一株压在心里的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