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业已伏诛
乾元三年隆冬,檐角早覆满白霜,寂寥的翊坤宫已无昔日烨然荣华,空留卿人独悲吟。
头饰满翠珠朱玉,额间花钿如凤尾般璀璨,蛾眉弯弯,凤眸明皓露出浓烈的悄怆。鎏金的外衣绣着雍容华贵的牡丹,鹅黄色抹胸亦示出栩栩欲活的鹿韭。倚靠在冰冷的红柱,柔荑紧贴一行清泪落下。
虞卿年独自在这冰冷的翊坤宫过了半生勾心斗角的日子,这下终于到头了。
她身着华服一步步行上高台,至到顶端虞卿年宛转蛾眉眺望西下的夕曛,回忆着往昔的事,眼眸里的悲哀凄凉再也藏不住。汲汲营营一生,最终满门被斩。挚爱,密友一一被自己亲手推开。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虞卿年伫立在城楼上惆怅惘然,无声悲吟。视线已被泪水模糊,忽然一袭红衣角撞入她的眼里。她清楚是谁,这辈子她可以谁都不认得,只有他。虞卿年就算忘了一切,都不可能忘记他。
“虞卿年...”
她别着头不敢直视他的脸。他突然跪了下半轻轻地将虞卿年面向自己,她缓缓睁开双眸,他的轮廓清晰地倒映在她的瞳孔。贺峻霖,是虞卿年这辈子最最对不起之人...
“阿年你要好好的,抬起头来,看看这世间还有人爱你。我还爱你。”
当虞卿年想上前环住他的腰,将自己的下巴放在他白皙的颈窝里,像以前一样感受他如雪松般冷冽的气息。可是却什么都没有,她猛然醒悟,贺峻霖...他早就不在了。是自己害死了他。这一切都是虞卿年的幻想。
已逝的过去渐渐在眼前重绎…… 鸿鶱凤立的他踽踽独行在这不公的世道之中,无人知晓这一路来的颠沛流离,心酸屈辱。寒门子弟桑枢瓮牖自不比贵胄钟鸣鼎食,又心怀傲骨亦不肯吮痈舐痔。
和那群虚与委蛇的乌合之众不同,他向来镞砺括羽,廉洁奉公不容许有丝毫差错。也正因如此朝中不满之人数不胜数,眼红嫉妒的比比皆是。在这毒泷恶雾中只要有半点光明出现,就会被猫鼠同眠的佞臣列入待杀名单。无疑他便是那个人。
所以他的生活危机四伏,窥见不得天光。故暖阳的出现,就成了他生命中遥不可及的希冀。
那年穷冬寒风肆虐掠夺着人仅存的暖。少年凭空而出,才华出众,遭人嫉妒,被人栽赃。故害得他,只身一人在这满天风雪中忍受冷饥,嘴唇已经发紫,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忽而世间骤黑便昏睡过去。
檀香弥漫,馥郁的气味唤醒了还在梦中的贺峻霖。他不可置信的想着自己居然还可以安然无恙的活着。
正思索究竟是何人肯救他,虞卿年便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热乎的汤药。她嘴边漾着灿烂明媚的笑容,桃花眼含情脉脉,秋波流盼摄人心魂。眉宇间的雀跃,更是衬得人昳丽。
就一眼,便在他的心上留下的深深的痕迹,从之后,再也抹不去。
那日的虞卿年宛如神女闯进他的心门,温柔细语,用心呵护。他已经许久未曾体会过被人关心的感觉了。
“还疼吗?”
或是伤势未愈又或他太过愚笨,他一直缄默,不知该如何回应。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虞卿年都陪伴在他身旁照料自己。终于他问出了那句压藏在心底的话。
“你为什么会救我?”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她说她那天在茫茫白雪中见到他,匿在厚霜之中,奄奄一息,很是心疼。而且她认得他。贺峻霖是那京城中文采风度最好的公子。
贺峻霖原是一介布衣出身,却拥有着惊为天人的才华。不会阿谀奉承,只懂遵循于心。因此他成为了众矢之的。
其他人嘲他蚍蜉撼树,这腐朽了几朝的朝廷,怎可能仅凭他一人就能有所改变。但他硬要逆风而行,辟出了一条血淋淋的路。
而虞卿年,是他黯淡无光的生命中唯一的期望,也是他坚持下来的支撑。
“贺公子,这般的好,我喜欢,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喜欢。”
心头触动越甚。情丝疯长,春心泛滥,漫延所有,皆根深蒂固。
可惜这一辈子,贺峻霖都不曾知晓,他以为的上天注定。只不过是虞卿年密谋多时的局,一场只唯权势的局。
后来他与她私守,每日的欢愉让他迷了眼。就连虞卿年也都险些深陷其中。倘若时间就定格在那时就好了。后来,她背弃了他们之间的山盟海誓。成为了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她的真实面目才慢慢展露。他虽怨,却仍护她,爱她,即使要为了她丢了性命,也在所不辞。
朝延风谲云诡稍不谨慎极易丢失性命,自古后宫妃嫔不得于外臣私会勾结。可虞卿年为了权恬不知耻,用尽腌臜下流的手段。明知是犯错了,却仍苦苦哀求贺峻霖盼他救她。
果不其然,他还是做不到看着虞卿年死。于是他就做了件让我极为后悔的事情。替虞卿年顶罪,接受死罪。
“皇上,所有的事情皆是臣一手策划,贵妃被臣利用,这才卷入其中。”
大雪纷纷宛如飞絮,他的心随着身化为这满天的白雪落下。风狂啸,似是他让风替自己倾诉着对她的满腔爱意。
就这样,贺峻霖一生清正,还是因她毁了一生。他死那一天,翊坤宫的哭声未曾停止。可这都已无济于事了。
那夜虞卿年的梦里他笑着倚靠船头,手里拿着桨在春江里游弋,杨花飘落在江潭水点缀着碧绿的春江。岸边柳条垂探进水中,搅动碧波,惊起一浪又一浪,掀起心潮涟漪。
烟雾缭绕在江面,似蛾眉戴薄纱。花的芳香飘千里。这些一些美轮美奂,构造成我们的江南,当初他们定情的江南。而他一如当初那般温润如玉。蓦然他神情变得哀伤遗憾。周边突然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原是下雨了,似上天也在悲怆。
“娘娘,贺峻霖昏聩颟顸,早已不是最初的贺峻霖。凡夫俗子,娘娘又何需记挂在心上,忘了我吧。”
猛然从梦中转醒,泪水又浸湿了绣枕。
飘游的思绪被拉回,才发觉方才又出现幻觉。原来自己竟这般在乎他。
“对不起,阿霖都是我的错。”
虞卿年试去泪珠,恢复从前盛气凌人的模样,仿佛她还是那个高贵倨傲的贵妃。她趋向坤宁宫去找那个和自己斗了一生的林榆欢。
她始终没料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和林榆欢和平相处。站在坤宁宫,宫门大开往里望去,那个和她一般宁死不屈的林榆欢,如今跌坐靠在榻上,枕已湿了大片。可神情依旧冷傲,皇后的威仪气势半分未曾减弱。
她徐徐走到林榆欢身前,蹲下来抱住她着,轻柔地拍抚着她的背脊。虞卿年目不转睛地盯住林榆欢的眼睛,哽咽地说:“阿欢,你明明不舍他的。你为何不扶他为帝,这样你们就可以长相守了。”
林榆欢扬起娇傲的笑容,令此刻眼眶的泪晶显得分外突兀。久久凝视未移,回答说:“阿年,我是不舍他的,可是我只能以死保住他。我若扶持他为帝,他此生最重清誉,定不能让他有污点。”
是了,严将军和阿霖一样皆是清正之人。又怎愿背负着骂名去享那所谓荣华。提起他,虞卿年又止不住的哭,阿霖是那样好,都是因为她。
“阿欢,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那么爱另一个人,甚至愿意心甘情愿的为她去死。”
林榆欢没有接话,只是心疼地望着虞卿年,静静地听着她倾诉。她们二人何其相似,又何其不似。
“纵使他知晓我是这么一个狠毒之人,可他仍始终如一的对我好。即使我对他恶言相向...”
“他这一辈子帮好多人,救了好多人。贺峻霖廉顽立懦,澧兰沅芷,天下人都称赞他,以他为傲。却偏偏为了我,毁了一世清誉。”
……
虞卿年低声呜咽,囫囵的坤宁宫氤氲着悲痛,每一次的呼吸都带着锥心地痛,仿佛身体的每处血肉都被蚂蚁肆意的啃食,贪婪地吞噬自己全身的血液。原来这就是追悔莫及………
她仰头看着天边只剩暮霭与晚霞的残影,上天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临别之际她留给林榆欢最后的忠告。
“林榆欢,你该遵循自己的本心,权真的那么重要吗,比他还重要吗?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说罢转身离去,刚踏出坤宁宫一股熟悉的香味包裹着她。忽而内心里的忐忑冲破冷静的伪装,浑身止不住的颤栗,是了然的恐惧。
宋亚轩,这个名字在过去是她的底气,而现在是她避之不及的祸患。
“虞卿年,你逃不掉的,你只能是我的。”
虞卿年的皓腕留下的红痕,是他发疯的预兆。蓦然天空落下的雨珠滴滴犹如银针,刺痛着她的心。密密麻麻的吻麻痹着她的神经,无论如何抗拒都逃脱不掉。
虞卿年狠狠地咬了一口宋亚轩的唇瓣,他不顾血流继续拥吻着。一滴滚烫的泪珠打断了他下步的举动。他呆愣的盯着虞卿年,而她趁机挣脱。正欲逃离的时候,却听见宋亚轩那句接近疯魔的话。
“虞卿年,既然活着,你不喜欢,那便和我一起去死吧。”
话音未落,蜂拥而至的官兵紧紧包围着我,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宋亚轩的狠。原来这座外表装潢得如此富丽的皇宫,内核早已腐败不堪。我自觉堪破所有人,唯独算错了我与他的寸木岑楼。
悃愊无华于我而言,毫无用处。所以我的一生都充满了欺骗。骗过得所有人,却骗不过他。因为就是他亲手教会我杀人,让我彻底丧失了最后的纯良。若不是之后遇见了贺峻霖,怕是我这辈子都会这样冷血无情下去。
“你若欢忭,我才能履险如夷,倘若你不悦,我便池鱼幕燕。你做什么全凭你的心意,又可曾为我着想过?”
宋亚轩欲辩解些什么,虞卿年自顾自得继续说着,眼眶已经肿得不成样,泛红一片似糜烂的海棠遭遇蹂躏失去靓丽,仅存残柳之貌。让人怜惜。
“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只要你想就都可以得到!”
虞卿年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像是想这么多时日所受的苦,都一一宣泄出来。
“那就不择手段,得不到心,也要得到人!”
说罢顾影自怜地望向虞卿年,倏然又攘袂扼腕地捏着虞卿年的肩膀,血脉贲张抓紧她的手,眼珠血丝布满,双眸猩红宛如一头野兽。
“就算你活着的时候得不到,但至少你死了,我们还可以葬在一起,这多好啊。”
宋亚轩疯魔的模样,让她感到恐惧。虞卿年拼命摇头,不断向后退,趔趄的险些摔倒在地。
“你真是个疯子!”
不容虞卿年再言,士兵擒住她的双臂将她拖去阴冷的地牢。衣衫褴褛露出大片的肌肤,士兵痴迷的神态,将虞卿年最后一丝倔强都消磨殆尽。那夜悱恻缠绵,她再也不是那株高贵的海棠花了。
假若说,那个冰壶秋月的虞卿年死在十年前的冬夜。那么如今这个亢心憍气的虞卿年就死在今夜。两次都是因为他。可她怨不得任何人,因为这一切皆是她自作自受。
“余羁系于权柄一生,竭泽焚薮,蝇营狗苟,如今恶报亦轮到我了。”
翌日,虞卿年惨死狱中的消息传遍整个皇宫,而宋亚轩也如他所说的一样,了结自己的一生。
虞卿年趋之若鹜,算计一生。到头来虞氏满门抄斩,自己遭人践踏,不得善终。
“倘若重来一次,你还会重蹈覆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