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K一发完。
1.
狐一已经盯着那个在看着武侠小说的小女孩很久了。他尾巴尖上的毛轻轻晃动,今天是他的大日子,他太紧张了。
算着还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他钻进从农户家里偷出来的旧衣服,用牙齿把衣服下摆咬断,两只袖子一个一只围在头上,一只系在腰间。
终于,太阳要落下去了,狐一愈发激动,他藏身的草丛都在摆动着。小女孩看看太阳,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把书藏在石头下。又在草洼地里摸了一圈,看有没有野鸭留下来的蛋。
临要走的时候,她看见从那处不断摇晃的草里,窜出一个黑色的玩意。
张兰吓得不敢大声呼吸,生怕那东西注意到她,混合着草味和粪味的夜风不断钻进她的鼻孔。
狐一连头都不敢回,他本来打算在太阳全部落下的时候再钻出来的。可是看见小女孩出现在他身边,不知道咋地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跳出来了。他硬着头皮,“你看我是人么?”
张兰知道这是什么了,讨封。
在东北过去,尤其是闯关东那会,经常有人会在半夜碰见讨封的精怪。张兰一颗心虽然还是悬着但没那么害怕了,她怯生生的说,“是。”
2.
过程虽然曲折,但是结局是好的。狐一照着湖水想。张兰是他挑了好久才选中的对象,这块荒地,只有她一个小姑娘天天来放猪。
张兰慌慌张张的跑回家,跟她娘说了这事,她娘问她猪呢,听见猪还在地里,一拍大腿,火急火燎的往外跑,正撞上放学回家的老二和老三,“你两快一起去跟你姐把猪找回来啊!”
四个人跑到村口,正赶上张兰家的猪往回晃,数一数,刚好两只,没被人顺走,也没丢。
”这猪还自己认道了,新鲜。”
张兰晚上想跟她爹说说,别让她放猪了。她提前坐在大门口等,终于看见她爹拉着车回来了,她爹阴沉着脸,她也不敢说。晚上吃完饭,她听见她娘跟她爹说这个事,她爹脸一搭,“那你说咋整,我要去放猪谁拉车?老二和老三学费等天上掉?”
她娘不说话了。第二天,她爹拜托放羊的一个邻居带着点张兰,放猪和放羊不一样,猪是杂食动物,羊只吃草,附近的草长得都不好,为了让羊吃到更鲜嫩的草,他们得走的更远。
狐一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小姑娘。
3.
一晃眼,几年过去了。狐一像往常一样把五个野鸭蛋藏在张兰放猪回家的路上,来来回回叼了两次。
这两年来山上打猎的人越来越多,上荒地掏蛋的孩子也变得多了起来。张兰变的标致了,可脸上的肉越来越少,为了给张兰补补营养,他每天都得跑好几公里找野鸭蛋。
说起来他就生气,张兰就是个傻的。别人找到野鸭蛋都是现捡几根枯树枝,拿着铁盒当场就煮了,只有张兰次次都拿回家。为了这,他不得不多给张兰捡几个野鸭蛋,但凡少了一个,他家张兰都吃不到!
4.
张兰十五岁了,她在镇上的小餐馆打工,做个前台负责记账收银。这天,村里来镇上卖瓜的二叔跑进来,“小兰,双喜拉车被撞了,你快收拾收拾,我在十字路口等你。”
张兰噔噔的跑上楼,跟老板娘请了个假,老板娘眉头紧皱,看都不看她一眼,挥手跟撵苍蝇似的,“行吧行吧,早点回来,你们这些乡下人,把我这当成啥地方了,供你们吃,供你们住,每个月给你们开三十块钱,要我说你们就是被惯的。你看,这说走就得让你们走,还动不动就拿不干了威胁人,当初你也不想想是谁收留你的……”
“喂,你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张兰连连答应,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扔在床头,从柜子里翻出经常穿的旧衣服,从床底下抽出一个纸包,拿出了一半钱,临要走了,一咬牙,折身回来都塞进兜里,边下楼边把纸扔进街角的垃圾箱。
二叔把拖拉机停在她家门口,她翻身下车,把粘在身上的土坷垃都拍了拍,又从前到后捋了捋头发,算下来,她半年没回家了。
屋子里都是呛人的烟味,她爹躺在炕上,腿被白色的纱布缠着,她娘抹着眼泪扫地,亲戚们都走了。
老二和老三还要上学,家里这边只有她一个人认字,天还没黑,她拿着家里攒的鸭蛋回到了镇上,跟人打听报了警。她爹不认字,也没看清撞他那个人长啥样,就说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张兰问的多了,她爹还生气。
接待她的人方正脸,张兰捏着衣角看脚下被她的布鞋踩着的瓷砖。该说的都说了,方正脸皱着眉,那人长什么样子知道么,在哪撞得,什么时候……张兰摇头,临走,她把鸭蛋递过去,方正脸连连摆手,“我们为人民服务,可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
张兰抱着鸭蛋回到餐馆,没舍得吃,送了几个给老板娘,剩下的卖给了吴二娘,吴二娘拿着鸭蛋在太阳底下晃,透出里面的亮,“这笨鸭蛋就是好,家里的小子上学累,正好给他补补。”
一晃三月,撞人的人没找到,日子还得继续。她爹不能拉车了,天天和她娘两个趁亮赶到镇上,把东市场的菜挪到西市场,赚个几分的差价。
家里两个弟弟马上就高中了,生活开销更加大了。
她娘每天来镇子上也顺便和张兰念叨,腰疼,腿疼,赚的少。趁老板娘不注意,张兰把客人吃剩的包子、饼啥的打包起来,让她娘带回去吃。有一天,她娘东扯西扯后对张兰说,“你这个年纪,也该相亲了,家里给你找了个人,你啥时候回来看看?”
5.
张兰把这个月工资揣在兜里,拿出一半置办了新衣服,又买了雪花膏,她站在镜子前把新衣服穿在身上,对着镜子捧了捧脸,又抹了抹头发。张兰眨了眨眼睛,飞速跑到脸盆那把脸从上到下洗了一遍,打开雪花膏,一股细腻的香气就扑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的用指甲尖挖了一点擦在脸上,刚抹上去还有点干裂的疼,再就像被水滋润过的土地一样,张兰眼睛一亮,把脸上都抹了个遍,直到自己都像个水润润的娃娃似的才满意的下了楼。
老板娘看她拎着箱子,”这就走了?”
张兰嗯了一声,“等以后我们村里有想打工的小姑娘,我给您多相看相看。”
“要是手脚笨好吃懒做的我可不要,最好像你这样的。”
张兰笑着点头。老板娘追下了楼,捏住了张兰的手,”以后来城里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6.
张兰回到家她娘才告诉她,她相亲那个对象是村口死了老婆的杀猪匠,现在那个人就坐在她家炕上和她爹喝着小酒。
她刚踏进门槛,杀猪匠就拎过了她手里的皮箱,“这就是小兰吧,长得越发好看了。”张兰下意识低头,看见了那被磨得黢黑的袖口。杀猪匠碰了碰张兰的手,张兰触电似的把手拽了回来。
杀猪匠有点尴尬,她娘在旁边打圆场,“小兰在城里都没见过几个男人,冷不丁还害羞呢。”
杀猪匠回到了屋里和他爹喝酒,她娘烧火做饭,张兰倚在门框上,新衣服被擦出一个道子。“娘。”话一出口,她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她娘把柴火扔进炕洞,拽着张兰的手出了屋,先叹了一口气,“家里条件困难你也知道,老二和老三都考上高中了,这都是你亲弟弟。”
张兰眼泪唰一下流了下来,“娘……”
“你别哭啊。”她娘慌的用手给张兰擦泪,张兰感觉脸上好像被枯树皮划了一样,“我和你爹也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我打听好了,他媳妇是得病死的,家里就他一个,还不用孝顺公婆。你别看他年纪大,年纪大的才会疼人呢,烟酒都不沾,现在这样的好男人不多了。”
看张兰一个劲的哭,她娘把脸虎了下来,“我和你爹把彩礼都收了,你别犯倔。”
“我小的时候你们就说读书没用,让我辍学放猪,弟弟们怎么就能上了?结婚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嫁。”
“男娃能和女娃一样么,咱家没啥钱,你弟弟们不读书上学,拿什么出人头地娶媳妇?”见张兰梗着脖子不说话,她娘又把话往回拉,“娘家才是你一辈子的底气,你们都是血脉同胞,当姐姐的,现在你照顾弟弟们,长大了弟弟们能不照顾你?我们两个这一辈子也没啥求的,你们互相扶持着就好了,手心手背哪个不是肉?”
“我不嫁,要嫁你去嫁!”张兰转身就想走,她娘急了,上前就是一个耳光,张兰捂着脸睁大了眼睛。
她娘也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张兰第一次挨打,她脑瓜子嗡嗡的,任由着他娘拽住她的手进屋,她看见她娘也哭了,“小兰啊,你就可怜可怜娘和你爹吧,我们这么大岁数了,别耍脾气了,行不行?”
张兰坐在炕角,透过热气腾腾的蒸汽看那些人的笑脸,她恍恍惚惚的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晚上,杀猪匠走了,还给张兰兜里塞了些钱,让她想吃什么自己买。她爹吧嗒吧嗒的抽着烟,她娘拿着盘腿坐在炕上缝衣服。他们好像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她弟弟们放学回来了,她娘从后厨端出猪肉,给两个儿子又配上了酱油,他们吃的满嘴流油。
张兰听见她娘说,“这是你姐夫送过来的。”
她打开门,看见弟弟们嘴角的酱油和碗里的猪肉,一阵恶心从胃里翻腾出来,她忙往外跑。
“姐姐回来了?”
“姐姐!”
半夜,她弟弟敲着门,张兰没开,她听见她小弟弟说,“姐,你要是不想嫁你就跑吧。我现在也是大小伙子了,能搬砖,也能学个手艺。”隔了一会,她弟弟又说,“对不起。”
张兰半倚在墙上,咬着袖口,眼泪顺着眼角流到了心里,咸的她恶心。
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起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定了型,眼泪又下来了,如果她弟弟不来可能她就真的跑了,可是现在,她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自私。张兰想起自己的小姐妹同龄的差不多都抱上孩子了,自己比他们还好点,最起码杀猪匠家境殷实,还不抽烟喝酒。
她怎么劝自己心里还是不甘心。
她怎么能甘心?躺到后半夜,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还有大荒时候雷打不动的鸭蛋,张兰把心一横,翻身穿好衣服,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家门。
7.
张兰走在荒野,四处新起了不少的野坟,草长得半个小腿高,偶尔还有老鼠嗖的跑来跑去。按照平时她是该怕的,可她那黑的没边的未来比,她竟平白生出一种勇气,“仙家,你在么?”
悠悠的夜风把张兰的声音送出去老远。
月亮高悬,一个影子从树后闪出来,张兰看不清他的脸,心里却不害怕,甚至还有几分委屈。狐一在张兰出了村后就没再关注,他正在洞里修炼,突然心血来潮,来到这一看,他的小姑娘哭的稀里哗啦的。狐一掐指一算,便知前因后果,他静静的等张兰哭完,递过去一方帕子,“回家睡一觉吧,等你醒了就好了。”
他爹娘当晚做了个梦,一只雪白的大狐狸站在他家院子里呲牙咧嘴,让他们别再管张兰的婚事,第二天他爹娘去院子里一看一块拳头大的狗头金就在昨天狐狸站的地方闪着金光。
8.
张兰家把彩礼退回去了。张兰没了镇上的工作跟着他姨父去工厂做个女工,经过这一回她工资也不往家里寄了,就揣在胸口,一到放假专去镇上挑些时兴的衣服和鞋子换着穿,偶尔还买些化妆品,天天身上香喷喷的。
张兰是厂里最好看的姑娘,大家都这么说。
厂里有个泥瓦匠,闲着没事就出现在张兰身边,他给张兰送糖葫芦,还有烤的正好的红薯,黄丝丝甜糯糯的。每次他送完就走,张兰要是跟他说两句话,他耳朵尖都红了。
东北的姑娘都豪爽,一看见张兰和泥瓦匠在一起就笑嘻嘻的从他们旁边路过,张兰也笑着跟她们追逐打闹,泥瓦匠站在旁边笑得傻呵呵的。
有一次,泥瓦匠在镇里排了好久的队给张兰买到了最新款的手机,张兰没敢要,她把礼袋上的花剪了下来,夹在她的武侠小说里。把手机送回去的时候,两个人拉拉扯扯,那滑溜溜的手机就那样摔了下去,啪一声,屏幕就碎了。
张兰傻眼了,泥瓦匠紧张的问她,没事吧。一点都没看地上的手机,那一刻,张兰决定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了。
从那以后,张兰又开始节省起来,冬天给泥瓦匠织毛衣,买暖暖的鞋子。春天的时候,张兰用自己的工资给泥瓦匠买了一辆自行车,泥瓦匠在前面骑,她就坐在后座环着泥瓦匠的腰。
张兰要结婚了。她把喜糖分门别类的放进伴手礼,除此之外,被褥、脸盆、婚纱等都是她自己亲自挑的,在发请柬的时候,她留了一封。晚上,她和泥瓦匠一起把请柬挂在荒地那棵狐一出现的大树树枝上,手拉着手鞠了一个躬。
狐一就坐在树上看着他们远去,打打闹闹。狐一笑了笑,两指夹起请柬,往远方一扔,便消失不见了。
9.
东北经济越来越不好了,工人纷纷下岗,张兰夫妇决定去南方闯荡闯荡。精怪不过山海关,就这样,狐一失去了张兰的消息。
再见面是五台山的狐三太奶大寿,狐一作为家族里上进的小辈代表去送贺礼。山海关一出,狐一就想起了张兰,顺着冥冥之中的牵引找到了一个小区。
张兰正在和泥瓦匠吵架。狐一听了一会,不敢相信里面那个歇斯底里的妇人是张兰,他掐指一算,才知道泥瓦匠染上了赌瘾,张兰劝了几次,泥瓦匠应承的好好的,背后又去赌。
现在泥瓦匠也不是泥瓦匠了,他自己做了点小生意,大大小小称得上是一个老板。他扯着领带,不耐烦的对张兰说,“我就打两把小的,又没多大,你们妇人家懂什么,这都是应酬。”
张兰蹲在地上捂着眼睛哭。
泥瓦匠又说,“别人家的媳妇都能帮衬两把,你就只知道闹我,天天在家享清福,啥也不干,还哭哭啼啼的,你烦不烦?”
他摔门就走,门框子上的灰都被震落了。狐一看着眼前这场闹剧,甚至他知道的更多,比如泥瓦匠有了新欢。
张兰坐在地上哭累了,沉默的把地上泥瓦匠摔碎的东西扫进垃圾箱,天还没亮,她就上了床。
她梦见回到了老家的荒地,一只雪白的狐狸对着她说,“你还记得我么。”狐一想,只要张兰求他,他就带张兰走,谁知道张兰只是跟他说,“我很好。”
狐一烦躁的甩耍尾巴,“我都知道了,要不你出马吧,我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张兰还是拒绝了。狐一生气的走了。
10.
狐一还是不忍心他从小看到大的小姑娘受委屈,他偷偷的跑过去看了几次,也警告过泥瓦匠,可是那玩意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他不明白张兰为什么抓住这摊狗屎不放。
后来,他终于看见张兰不再追着泥瓦匠哭,但是她有了一个小娃娃,肉嘟嘟的,和张兰小的时候很像。张兰的眼睛开始追着小娃娃,狐一想,这回她总该放弃那个泥瓦匠了吧。
然而并没有,直到有一天,张兰接小娃娃放学的时候,狐一才知道原因。他听见幼儿园的老师对张兰说,“你们家娃娃真幸福呀,父母都对他那么好。”张兰的眼睛笑眯眯的。
狐一走了。他的小姑娘死在了结婚的时候。
后记:
狐一回到东北后就蔫蔫的,经常召集他的朋友们一起喝酒。有次他喝的醉醺醺的,拿着酒瓶子吹,说,“你说人这物种奇不奇怪?小的时候还有勇气反抗,越长大越窝囊,结了婚后,只知道盼着别人回心转意了,死了心后呢,还要围着屁大的小娃娃转,更好玩的是,她们就活在别人嘴里了,一点都不问问自己的心是咋想的?”
“你说的肯定是女性,男的可不这样。人类女性可好玩了,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哈哈。”
狐一化为了原形,他以后不打算再做人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