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这座城市,在城市身上留下了些许脚印,见到它所遗留的工业碎片。这是那些追求"风奢"的潮人见不到的,日新月异,风格独立,而又胡诌乱扯的新媒体拍不到的,享受人生的"茶杯"、"西装"听不到的,他们充耳不听,赤耳不闻,装疯卖傻的撒手不管;只有我们这样的"流民"司空见惯。这些工业碎片,零零碎碎散布城市各处,犹细菌病毒般寄生在城内,针芒在背,如饥似渴,不间断的榨取城市养分。
它们化身为"旧城区"驻扎在城市各侧街道。"天高皇帝远",越偏僻市中心区,破旧城区的分布就愈多。
旧城区入口仿佛是癞蛤蟆的老巢——遍地开花,拐个角,进个巷,跟随着蟑螂老鼠,你就能找到它的所在地。相对于"争创文明城"理念,相对于富丽堂皇的商业街道,这儿的"污垢"不禁显得有失大体。
旧城区以外繁华皮层始终掩盖不住它肉体那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寻着臭味探索深入,映在脸前,是灰蒙蒙地一片自建水泥房,高低不平,栉比鳞次,错落有致,宛如水泥丛林环绕四周,密不透气。杂乱无章的电线爬满了被雨水侵蚀所剩无几的水泥墙瓦,上面挂实破洞短袖似空气阀门的简易晾衣杆,在屋顶砖水穿插。肉体被此地贯穿修饰得一文不值,类如DNA基因被核射线完全粉碎。
分布在这水泥丛林内,有着些些的黄土石料,由它们构成的房屋残缺不堪,生活用品摆放在那,犹如从来没人触碰。黄土房屋前还有些农田,农作物都已枯死,毫无生机。农田和土房子偏安一隅静置在地面上,一声不吭,半呐不响。正是这的奇形怪状地"蘑菇真菌"们,印证着柳州城镇化,工业化。它的残存,揭开了柳州时代遗留的伤疤,揭开了柳州发展空白如黑地死罪证书。
是啊,它,在流着血,闷着泪,也正是如此,土房子农田的存在如天外来物,格格不入。似它们的使命就是来佐证着柳州;这一具满目疮痍的"工业巨人"。
腐朽,就像是这个地方的代名词,对,不应该是"像",这样似乎有点不尊重"文字先生",应该要用"是"替换"像",嗯!就这样,就"是"! 钢筋水泥、齿轮螺钉、工业器械、老旧宿舍,一系列尘暴般地东西沉淀废弃工业的遗迹碎片。白色夹杂民众和时代缩影的漆水文字覆印在灰墙。地方、时间戛然而止,浓重的年代色彩灌进我大脑,我用手轻轻抚摸着墙壁,往昔峥嵘岁月在脑海里逐渐溢现。不停运作的铁路 ,上千度高温工业高炉和烟管 ,淹没在煤渣里的工人 。城镇化加快所携来的时代记忆,被新时代光鲜亮丽的建筑重重包围。
旧城区好像是被国家、政府遗弃的时代孤儿,它无助的伫立在此,生长出无数的出入口,想让人们重新想起,它也想要更新换代,但事实总是事与愿违。
午时,杂夹细雨的微风从逼仄狭矮小巷子里挤进挤出,给湿闷的空气带来一丝凉意。密密麻麻的雨珠铺天盖地,吹打在我的脸,我在四周寻找了一会,在不起眼的一角,发现了一个似乎与世隔绝的雨棚,向那快速跑去,躲在那雨棚下。雨珠犹如丧鼓棒槌敲打在雨棚表面,发出沉鸣的鼓声,飘来的冷气流撩开他们放下来的雨遮,留下了刺耳的唢呐乐,似有意识般,配合雨珠完成啦一首沉重的送葬曲,为这里增添了愚昧的气氛。
我站在这,四处观望。斧子、镰刀、工铲、樵采木材都通通堆放在不远处的角隅,而那破破烂烂的编麻袋静静地躺在它该在的寂静安尘之地,丝毫都不显突兀之意。编麻袋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来路不明的瓶瓶罐罐,所有的塑料瓶、易拉罐挤兑在一起,如油墨相互混合、勾芡形成一滩浑浊的"污水",人们又拖着这袋积攒分量已久的"污水"去换去生活所需的"法棍与咖啡"。
婴儿尖细的哭啼声从我身后传出,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那满是白蚁腐蚀的凹旧木门,我小心翼翼的靠近木门边,伸个头探进去。只见年近八十的老妪抱着三四岁大点的婴儿,她轻轻晃动着婴孩豆大幼小的躯体。
她那被岁月侵蚀,饱经风霜的右手,拿着装着半瓶未满的廉价奶粉的组装奶瓶。颤颤微微送进婴孩的嘴里。她的手上,有着深似沟槽的凹凸褶皱,一直延伸头部、脚部、身体各处乃至肉体脏器,就像是天生神志,伴随着这皱纹的,便是覆盖在干巴皮肤的"黄土",死皮赖脸的紧贴着她的坏死皮囊,形成厚厚的一层,皱纹和黄土层在她的脸上安营扎寨;苍老,在她脸上就是最好的体现。
劳苦划开了她许多的裂痕,压迫她的脊柱,使得她犹如背上了一块巨型石料。在这些裂痕所刺破的痕迹影踪,又从皮囊窜出,一次又一次,一下又一下复踏着死亡的尸体,周而复始。
眼睛,做为世间凡俗观察、收集苦难的器具,必然会被黑暗浑浊所填满,而她——那位老妪亦是如此。她的眼睛被环境榨干了精气,眼眶被苦难抽干了水份,眼部浅距的位置被生活沥干了血肉,仅剩大堆的眼圈和眼袋堆积在双目下。两眼中折,方是被日子所锤塌的鼻梁。蜘蛛编制的细丝白发就如虫网黏缠密布铺满了整个头;混为一体,蓬头垢面,仿佛掉进了整个垃圾堆的模样,更显得她的外貌像是与生俱来。
"别为苦难做任何修饰,苦难它就是苦难,为苦难做修饰夸荣就是肮脏,可恶,无耻的。"余华笔下,放在此处,正如恰到好处。
她放下了手中的婴儿,缓缓的站起身来,在远处的箱子不停翻找着什么。随后,她的手里紧紧的攥着东西,生怕别人弄丢、偷抢了似,小心谨慎,蹑手蹑脚地走到婴儿跟前,摊开被纹路割裂的手掌,从掌心取出一件沉厮墨守的物件。
我仔细盯了会,那似乎是宗教吊坠,她把那视如珍宝的吊坠挂在那孩儿脖上,随即朝着墙壁上的佛盦跪了下来,恍惚间,如同一个风吹雨打的朽木,静静直立在庭院,直立在地面。
砰!砰!砰!震如雷鸣,额头浅出血印,嘴上喃喃自语,说着些什么。
"保佑……"
"阿弥陀佛……"
她蹩脚的普通话,满是龟裂的双手,虔诚又渴望贪婪的嘴脸,一切的一切,在这鬼地方就是浑然天成。
但是,她的普通话真的声似乌鸟?手真的不堪入目?抽象又丑恶的欲望?怕不过是,旧城区环境中掺杂渗透出的"毒药",把他们给一一毒杀、腐烂、毁坏。
她艰难的爬起身,佝偻弯曲的背,朝着屋顶低下,好比千年老龟。在亮的同油面样发光的金塑佛像下,她跪拜蜷缩地面,我想到,晚清时期的皇臣官员们谗媚献珍,阿谀奉承,和今目线所视神似一二。
"孩儿啊…………好……好……读……书!好……好……读……书……哟!没能……死(在)……这凯(里)!"
她,抚了抚婴儿。
柳州的方言,总是那么掷地有声。
远处,车轮滚动的声音把我从黑暗拽去。本以为脱离了麻木的苦海。却没想到还是瓮中之鳖,困在这身满血肉的沼泽中,无法挣脱。
我撩开幕布,离开了垃圾棚,只见身形极具矮小的人,好似老驽马一般,拖着板车从我眼前经过,是的,仅仅是经过,不是略过。他拉着板车样子,像极了骆驼祥子。他用他那龟速,迈着沉重如灌铁铅的脚步,用尽了他全身的劲,拽动他身后的板车。他的四肢爆起青筋,鼓起似沙包的肌肉群,脸部的群肌宛如一个刻画肖像或泥塑木雕,也许又是一个写生印象或铅墨素描,但绝不是毕加索或蒙德里安的抽象派艺术。
不难看出,他这一辈子都在干吃苦耗力的活。
头部,不是它原有的位置,他很是低的,快要垂到地下。仿佛连接头和身体的脊椎,立刻被地球重力一把掰断。就好比,老牛背着犁在奋土耕田,没错,又是余华折笔构思。
他身上穿着破汗衫,只有潦草几件挂在晾衣杆上洗换,汗衫被浸湿得贴紧皮肤,汗水盐渍渗在皮肤表面上。皮肉在盐汗下腌制,就如罐罐瓶瓶里浸泡食肉菜料。长年累月,栉风沐雨,皮肤长遍了破口,血液向外溢出,疼痛难忍,但他早已习惯,视如呼吸。
沉闷炎热,亦是这里的环境。这里的恶劣环境使得皮肤快速脱水,水分子好像在火星没了大气层,光速的向宇宙逃逸。水、汗液、血液不到眨眼的功夫,全部都从皮肤逃之夭夭,留下白白如雪色的一层,那是盐。
在伤口上撒盐,刺激着他的肌肤,肉体和心脏。干燥破裂的体肤死死的贴着他的骨头,肋骨间隔和形状透视显影出来。脸上的颧骨如元谋人样突实。黝黑黝黑的肤色,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晒出来的,样子类似于,从非洲转运贩卖而来的黑奴。
他双手向后折弯,扯着车把,板车上一晃一晃——是刚刚生产工厂内新鲜出炉的红砖,红砖砖面映上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孔洞。砖上,颜色鲜红,都是抽取劳苦民众身体里的血液制成的染料,是扒开他们的皮肤,撬开他们的组织,挑出血管把血液全部滴干。
结实牢固的车轮碾过地面,辄上泥泞水泥,固实车轮里,都是剁碎肉体制成轮架。是扯烂他们的毛发,挖下他们的皮肉,拽去他们的骨髓。全部剁成浆泥,要把他们所可利用的价值全部剥夺、榨干。
他拼命地想把比自己重几十倍的载红砖木板车往巷子口边拉,看来,要把这些红砖料运到建设地,以换取微薄的工资来补贴家用,哺养儿女。沾亲带故,这四个字重重的充当在血液里,为了家,他必须这么做,他也必须这么拼,重如泰山,但他血液里的寄托一定要他轻如鸿毛。
他离巷子口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每一步踩地板上,如鸡蛋敲石头,细小无声。细雨刚停,地面还留有或大或小的水洼,他每脚落在水洼里,溅起泛泛水花,打湿裤脚。
他拉着板车,维持生计,他拉着板车,垂死挣扎,他拉着板车,和命运对抗呐喊。虽然,仅仅是一声不响。
巷子口和他的距离,非近似远,又非远似近,他的命运和枷锁亦不是如此?
他从巷子口拐出,是的,他走出去了,可是,他傍晚依旧会折返原地,早晨继续忙碌奔波。身体捆绑在这里,思想固定在这里,灵魂囚禁在这里,永远困在这巨大牢笼中,伤痕累累,身心俱疲。
我曾写过一段:"这一刻,我肝胆玉碎,这一刻,我身心俱疲。"现在,我要为这半成品增删几字。"他一世,断臂孤雁,他一世,窒息如死,来一生,无力回天,来一生,面朝大海!"这次,并不是余华的美笔雅词,血苦文书;而是海子先生的自由之志,振奋人心的文字波章。
我硬硬殃殃的钉在巷口,向后转身。便是我刚刚走过的路。时代记忆、水泥墙瓦、电线衣杆、苦痛佛像还有那些碾辄车轮如走马灯一样疾风般的从脑海眼视闪现飞逝,迷迷糊糊间,什么都又不见,老妪,婴孩,雨棚,祥子,红砖,板车统统都无了。剩下黑漆漆的一片,浩似宇宙奇点的诞生星辰,安静如初,似有似无。
我慌不择路的从巷道跑出去,定在了十字路口中,看着犹如猛虎般汹涌而来的"潮水",浸泡着我的脑皮、躯干、器官,所有的所有。小雨复继在下,风先生带着雨刃让我感觉后背发凉,五星街高大建筑的反光正照双眼让我四目难冥,我被夹在中间,依稀像个手抓饼,无法动弹。侧耳,柳钢的烟管不停段的向外喷涌烟雾,争抢厮杀坐着柳州的"光荣"代表标志。
我不是余华,也不是海子,既写不出《活着》,又凿刻不来《海子的诗》,即不口诛笔伐,又不笔如枪指,杀不死他们,又救不活他们,拿着笔,无能为力,拿着笔,半废半醒,半醉半生。
远方传来的柳钢烟囱工业熏味飘散至周身,我听到它,是它,唤醒了我,让我想起来了我。
当我再次醒来,再次想起,我只是一个面如死灰的工业雕塑,钉在原地,不知去哪,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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