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天,中欧商学院到敦煌考察,请我去参加他们的会议。我一到会场,就看到大屏幕上显示了八个字: “简单相信,傻傻坚持。”会议还请我发言, 我就说:“那屏幕上的八个字,说的不就是我嘛!”当时大家都笑了。
我曾在演讲时说到,父亲他们那一代人年轻的时候思想非常单纯,我们这一代也还是这样。
父亲走了以后,我们一家骨肉分离, 天各一方。当时,我和老彭刚结婚不久, 老彭在武汉,我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就回到敦煌。每到心情烦闷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向莫高窟九层楼的方向走去。在茫茫的戈壁上,在九层楼窟檐的铃铎声中,远望三危山,天地间好像就我一个人。周围没别人的时候,我可以哭。哭过之后我释怀了, 我没有什么可以被夺走了。但是,应该如何生活下去呢?如何在这样一个荒漠之地继续走下去? 常书鸿先生当年为了敦煌, 从巴黎来到大西北,付出了家庭离散的惨痛代价。段文杰先生也有着无法承受的伤痛。如今同样的命运也落在我的身上,这也许就是莫高窟人的宿命。这样伤痛的人生,不止我樊锦诗一人经历过。历史上凡是为一大事而来的人,无一可以幸免。
过去的已经不能追回,未来根本不确定,一个人能拥有的只有现在, 唯一能被人夺
走的, 也只有现在。我没有别的家了,我只有莫高窟这一个家。我能退到哪里去呢?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更为安全和可靠。
在一个人最艰难的抉择中,操纵他的往往是隐秘的内在信念和力量。经历了很多突如其来的事情,经历了与莫高窟朝朝暮暮的相处,我感觉自己已经是长在敦煌这棵大树上的枝条了。离开敦煌,就好像自己在精神上被连根砍断,就好像要和大地分离。我离不开敦煌,敦煌也需要我。最终我还是选择留在敦煌。
此生命定,我就是莫高窟的守护人。
我已经习惯了和敦煌当地人一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进洞窟调查、记录、研究。我习惯了每天进洞窟,习惯了洞窟里的黑暗,我享受每天清晨照入洞窟的第一缕朝阳,喜欢看见壁画上的菩萨脸色微红,泛出微笑。
有人问我,人生的幸福在哪里? 我觉得就在人的本性要求他做的事情里。一个人找到了自己活着的理由,而且是有意义地活着的理由,以及促成他所有爱好行为来源的那个根本性的力量, 他就可以面对所有困难,也能够坦然地面对时间,面对生活,面对死亡。所有的一切必然离去,而真正的幸福,就是在自己心灵的召唤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那个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