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今天出门的时间比往常早了一刻钟,也没有走往常那条去往通风管道的路,而是沿着相反的方向,向负责人的住所走去。
上一次被负责人叫来办公室还是因为母亲要求他跟着运输队一起工作,好在负责人并没有他的母亲那样固执,在了解了他的意愿之后便转而将他的工作调到检修部队,负责检查通风管道的设施是否运转正常。
“■■■阿姨,您找我有什么事……诶?”
熟悉的隔间里没有看到那位英姿飒爽的短发女人,反而多了个陌生的身影,而对方一头独特的白色短发唤起了少年的记忆:“……但丁?你怎么在这里?”
“啊,好久不见!额不对,好像也没有很久?总之又见面啦。”
他看到白发的男孩满脸笑意地朝自己挥手,只感到一瞬间的恍惚。因为母亲是没落贵族的缘故,车厢里的大部分平民并不待见他们母子,和他们共处一室时,传进少年耳朵的声音不外乎两种,一种是不怀好意的揣测,一种是愤愤不平的咒骂,而剩下的一小部分愿意对他表露善意的人之中,同龄人仅仅只有但丁一个。
少年抬手扶正鼻梁上的眼镜,把那些不太愉快的情绪隐藏在微笑下:“■■■阿姨来找我,是因为你吧?”
“嗯,她说想让你带我一起去检修部队工作,”但丁挠挠头,“有个很照顾我的老婆婆,叫妮尔,她不想让我去运输队,然后……嗯,反正就是她们商量过之后决定让我跟着你了。”
少年很熟悉这个名字,因为但丁口中所说的这位老人是母亲为数不多的友人,也是让母亲和同样身为母亲友人的运输队总负责人倍感尊敬的一位长者。在此之前,少年和老人的接触几乎为零,她总是在自己睡熟后才找上母亲,而有关这条信息的获取还是多亏于一个严重失眠的夜晚。
那天夜里,自己在辗转反侧的难耐中听到了沉闷的敲门声,接着母亲所在隔间的灯光亮起,脚步声从左耳移向右耳,这是母亲;接着是厢门解锁和门被推开的声音;然后两种不同的脚步声再次从右向左,这时他已经好奇地翻身下床,藏在墙后通过门帘的缝隙向外看去,借着昏暗的灯光,他抢在两人进入母亲隔间前辨认出了老人的面孔。
母亲从不在他面前主动提起这位戈尔茨坦,而他只能从自己稀疏的人际关系网中寻求答案。
“戈尔茨坦吗……我只知道她和你妈妈一样,之前也是贵族那边的人,好像还当了个什么,研究武器的?反正是很聪明的人做的事儿……之后说是她和上面意见不和,被排挤下来了……”
“排挤是排挤,但是上面还念着她呢,让她不用工作就可以拿物资,还直接让■■■给她,外人想捞油水都捞不着。”
“毕竟■■■能做到负责人这个位置,戈尔茨坦是帮了大忙的,■■■没理由不照顾她,肯定是没错的。”
“我记得■■■还跟着戈尔茨坦学过一段时间吧?她俩应该算师徒关系,你妈妈应该是还在贵族的时候就和她接触了,具体我也不知道。”
“哎,要不是■■■当初做了那事儿,戈尔茨坦和她的关系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别,我倒是觉得■■■做的没啥毛病,她是总负责人又不是专门给戈尔茨坦做事的,那时候肯定要保全大局啊。”
“但这种事放在谁身上谁不难受啊?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见那老人出来过了,原来好歹还会偶尔出来透透气和咱们聊聊天。”
“你不觉得很可疑吗?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如果真是■■■说的那回事儿到没啥,就怕其实根本不是。”
“■■■现在对谁都抬得起头,就对那个戈尔茨坦总是畏首畏尾的。”
“大概多少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吧。”
“请问……”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少年提问道,“■■■阿姨做过什么对不起那位戈尔茨坦女士的事情吗?”
这句发问让所有正在张张合合的嘴唇都停了下来,片刻后,最年长的那位向少年简单地讲述了事情经过。
“戈尔茨坦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其实是带了她的儿子的,因为上面给的物资不够两个人用,她儿子就进了运输队,干的还蛮不错的。”
“有一次运输队的任务,因为蛮重要的,所以是你■■■阿姨带队,在外面呆了一个月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少了一个人,就是戈尔茨坦的儿子。”
“当时运输队的报告里是说他们路上被感染体袭击了,撤退的时候她儿子落在最后,没能来得及撤出来……可为什么其他人都没事儿,货物也运送到位了呢?……所以之后就有人猜测她儿子是被有意扔下了,而■■■坚决声明这是一场突发意外,也没有追查任何人……”
“……所以你们认为是■■■阿姨害死了戈尔茨坦女士的儿子?”
其中一个成年人慌乱地打断了少年的话:“你可别乱说,■■,我们没人这么说过,我们只是怀疑她知道一些内情。杀自己师傅的亲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罢了罢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再想掺和也是自讨没趣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丁会和戈尔茨坦建立联系并让老人主动关心但丁的处境,但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这位晚年丧子的老母亲的生活变得更加积极,终究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但丁提起戈尔茨坦时表现得似乎也很兴奋,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老人的隔间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机械,这也成功勾起了少年的求知欲,就在他准备询问但丁能否向戈尔茨坦征求让自己参观一下的许可时,负责人的声音从门房处传来。
“我劝你们还是别打那些机械部件的主意比较好,那些大多是武器零件。”女人放下背包,看着并排紧挨着坐在一起的两个孩子,“你们两个聊的还挺开心?我在门外就听见你们俩的笑声了。”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女人的话,反问道:“你真的要让但丁和我一起吗?我只是去那里……要是……”
“别担心,没人知道。与其和我们一起做那种无聊乏味的工作,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可以好好增长见识。”女人摆摆手,示意少年不要再有所疑虑,而再一次当了局外人的但丁只得眼巴巴看着两人,希望从他们的话里多提取出一些信息。
……不得不说,这列车上的人是不是都喜欢当谜语人啊?
但这一次谜底的揭晓并不困难,在少年的带领下爬过一节通风管道后,他便理解了一切——在亲眼见到他们的工作场地时。
“哇!这里——”
在通风管道深处呈现的并不是什么阴暗的机房或者其他狭窄的隧道,而是一间存书仓库。这里堆放着大量等待售卖的纸质书籍,甚至还有一台专门存放电子书与各种资料的终端。从脍炙人口的文学佳作到晦涩难懂的理论专著再到妙趣横生的童话绘本,这里的藏书应有尽有,任何人都能在此找到自己感兴趣的读物。
少年向但丁解释说,负责人是借着检查通风管道的名义让他们两个偷偷来这里看书学习,其他人并不知道,因此这件事不能声张,不能弄坏里面的图书,在出入时也需要注意四周。但总体来说,这的确是一件天降的喜事。
“这里……要是我哥在的话,他肯定就完全走不动路了。”在兴奋地绕着书库转悠了好几圈后,年幼的孩子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他在那些高大的书架上发现了不少和父亲书房里一样的书,其中有五六本他还记得名字,那些正是维吉尔反复翻看的书籍。
“……好了,但丁,你不是来这里健身的吧?不如去找几本自己喜欢的书看看?”
“其实来这里健身也不是不行?”
“噗,别闹了你!”
……
接下来的日子里,人们总能看到一长一幼两个孩子相伴而行,那个总是被某些人恶意称作“小怪物”的少年,似乎也在但丁的影响下渐渐开朗起来,特别是和对方相处的时候,总能看见他嘴角那一抹浅浅的笑意。
和少年熟络的人有时候还会拿他俩开开玩笑,说少年这是收了个弟弟,让他这个当哥哥的好好负起责任,可这时候,少年都会收起笑脸,很严肃地告诫每一个说过这种话的人。
“不要拿但丁的哥哥开玩笑。”
但丁很爱他的家人,这是在朝夕相处之中少年体会最深的一点。他对此并无实感,因为自己的母亲和但丁的母亲相去甚远,和自己拥有相同发色的女人如同一棵大树,除了圈出的一片绿荫之外不再提供任何庇护,即使在同一处居所,母亲和自己之间也永远生活在两个隔间里。
好在少年的本性依旧善良,在大概理解了某本书上所说的“见过光的人掉入黑暗里,总是会更痛苦”没有资格体会那种家庭的温馨的他便想着要好好保护这个失去温暖的孩子。
而在这份珍贵的善意中,少年偷偷地埋藏了一个稚嫩的梦。
“我想成为书里正义的主人公……不,做主人公的同伴就好了。”
“能够改变糟糕的环境,在危难中拯救他人……”
“……是不是太不切实际了啊。”
……
今天去往书库的只有少年一个人,他的好朋友在稍早的时候被戈尔茨坦拉走了,分别前少年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在互怼,该说但丁太没有尊敬长辈的意识还是该吐槽戈尔茨坦怎么有兴致和小孩子计较,又或者他们完全就没在乎辈分的事情,毕竟但丁现在都对戈尔茨坦女士直呼其名——这么一看也太随便了吧?!
不着边际的漫想在进入书库时终于被终止,少年熟练地找到那本已经读过一半的黄金时代小说。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
……和但丁待久了,少年早已习惯不时被一句“你快看看这个”打断阅读而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年幼者手中读物的内容中去,此刻耳边的静谧无声反倒让他下意识地感觉有些单调。
反正都是但丁害的。
时间在纸页翻动的响声中飞逝等他从故事的悲壮结局中缓过神来时,终端上的电子数字已经走到了五点。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僵硬的四肢,准备从包里拿出干粮来充饥——如果但丁在场的话,这时候一定会拿他那个也很爱看书的哥哥和自己类比并发出不解的声音:
“你们都是机器人吗?怎么一个两个抱着书就完全不用吃饭了啊?”
“我也没见你吃饭啊。”
“我早就处理完啦!”但丁总是这么嚷着,还要洋洋自得地把吃剩的包装袋展示给自己看,生怕自己不知道他已经吃了东西一样。
“……也不知道但丁在戈尔茨坦女士那里干什么。”他自言自语着,准备去终端的图书目录表里挑选下一本心仪的作品,耳朵却在一瞬间捕捉到了来自书架深处的一声微弱响动。
“?!”
一道黑影跃上书架,速度之快让少年根本无法看清那人藏在斗篷之下的容貌。他听到一阵风声,有什么直接略过他的头顶,落足在他身后放置着终端的桌上,而他来不及迈开腿就被一把从背后伸出的锋利长刀扼住脖颈。
“但丁在哪儿。”
不速之客的音色意外地稚嫩,这让少年在紧张之余感到一丝小小的意外:“我不知道……他一早就走了。”
“……”
那把吓人的长剑终于从他的脖颈处移开,他暗自松了口气,可来自某种钝器的击打让他很快再也意识不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真是条白眼狼。你就这个态度?”
“你不那么啰嗦的话我也不至于这么烦——我真的要走了——”
但丁急匆匆地跑向通风管道的身影被车厢拐角处有限的视野吞没,站在原地的戈尔茨坦整理好零碎的情绪,原路返回自己的房间。
“……■■?”
墨蓝头发的女人正安静地守在厢门前,她的脸上戴着一张纯白的奇怪面具,面具的边沿已经磨损,露出白色外漆下面的灰黑,她的衣着陈旧但整洁,隐隐透露出昔日的华贵。
“■■最近总说想让我见见那个叫但丁的孩子。”
戈尔茨坦从女人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隐忍着的不满。很明显,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和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
“我知道你很在乎他,但我觉得这样下去并不好。他们将来都是要靠自己活命的。”
“我听■■■说,下一站是拾荒者们聚集的地带,那里聚集着大部分拿到车票的人,到时候这车厢只会更挤,他们也不可能继续在那些书堆里滥竽充数。”
女人自顾自地摇摇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戈尔茨坦:“该给两个孩子找找真正的出路了。”
“以及……最近小心些。我看到了一些不该出现的家伙。”
……
“……要睡多久啊?”
“……哇?!”
“啊啊!!!”
随着两声惊叫,两个孩子都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少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旧大衣,又看了看男孩,那件从腰部被撕裂露出腰间皙白皮肤的单薄衬衫显然起不到任何御寒作用。他连忙把大衣交还给对方:“你不冷啊?”
“可妈妈说睡着不盖被子更容易着凉啊,我看你睡挺香的就没叫你。”但丁眨眨眼,目光单纯到让少年感到无地自容和一言难尽。
这不是凉不凉的问题,这分明是凉没凉的问题。
他心有余悸地摸摸后颈,钝痛感向他证明之前遭遇偷袭的事并非幻觉:“你来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
但丁给出的回复是否定的,而少年斟酌后选择暂时把疑虑吞咽下肚,等找到负责人再细细说明。
今晚列车就将再次停靠,然后会有大批持有车票的人涌入车厢,成为奥赛兰姆列车的新鲜血液。
而这些血液带来的溶血反应,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