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不过你我
这是我来T市的第三个冬天。北方的大城市在元旦前就开始忙起来了,街上放着当下最流行的音乐,路边的树上挂着彩灯,一圈又一圈,如同围巾一样缠着树身,放眼望去,就像黑色的绒布上洒满了亮片。这昏暗的小彩灯与路灯的暖黄色交织着,本应令我感到丝丝慰藉才对啊,为什么这灯光像顽皮的孩子一般把我孤独的身影拉那么长?与周围热闹景象格格不入,好冷,冷得我想哭。
又是一个加班的晚上,初入职场的我感到很不适应,各种烦心事压着我,一股脑地往我身上压,逼迫得我喘不过气来,反胃,像我高三那年的状态一样。就这样我拖着快累垮的身子到了出租屋门口,深呼吸了好几口,双手拍拍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振奋起来。但我总感觉自己是那么萎靡不振,索性跑出单元门,在寒冷的冬天里,脱下外衣跑了几圈,跑到终于出汗,跑到苍白的脸上有了点红润,才拿出钥匙慢悠悠地打开出租屋的门。
屋内白炽灯没亮,只有一星微弱的暖黄色小灯在耗着,这个颜色和街边路灯一样,可我看到这盏小灯却觉得特别安心,是独属于我的,黑暗中的那唯一的光。
“你终于回来啦!今天加班好晚哦,我都快睡了!”窝在沙发上的女孩一骨碌爬起来迎接我,蹦蹦跳跳地来到我身边,兴奋又神秘地对我说:
“告诉你个好消息,明天我正式成为实习教师啦!果然‘天生我材必有用’!快夸夸我,快夸夸我!”
“是吗?”我冲她微微一笑。因为太累或许这个笑有些僵硬,但真的是我发自内心为她高兴的笑:“这几天幸苦啦我的小老师。”当老师是她从小的愿望,这么多年一直不曾改变,就像这么多年一直陪在我身边一样。我看着她这几天为了工作而熬出的黑眼圈,心里泛酸,没再说话,只是一直怔怔地看着她。
“欸,你什么态度嘛。”她顺手打开了白炽灯,“这样盯着我好奇怪的……”她眨巴着眼睛冲我撒娇似的一笑,“咱出去转转呗,陪我庆祝一下嘛。”
“这个点了,外面多冷啊。”我很为难,因为真的不想再出去了。凛冽的风割在我的脸上,寒气直往呼吸道里钻,这种感觉不想再要第二次了。
“哎哟,这才几点。”她摇着我的胳膊,见我没反应,便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地随手抓过一件羽绒服给自己套上,赌气一样踢了脚刚换下来的拖鞋,用力一巴掌拍在白炽灯的开关上。瞬间,屋内的黑暗千军万马般侵来,我在心里打了个寒战:从小就怕自己一个人呆着,有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无力感。我有点气恼:见她之前怕被她看出不高兴明明已经调整好心情了,现在又被她的不懂事给扰乱了心绪。临出门前用力一摔门,关门时“呜——”一声,风声叫得凄厉,门被摔的“砰——”一声响。顿时整栋楼的声控灯全亮了。
“你干嘛啊?”她被这巨大的噪声吓得瞳孔放大了一圈,棕色的一汪大洋中映着我若无其事的倒影,这第八大洋显得更为深邃,极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关门时有风。”我语气平淡得像陈述天空是蓝色的一样自然,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也没有任何情绪。
要是平时她早听出我的画外音了,会一遍遍耐心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开心了。而我总是不说话,直到她开始上手挠我痒痒肉时,我脸上才会浮现笑意。
可今天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句“怎么了”都惜字如金般不开口。
越来越冷了,呼出的气更白了。
脸上忽然一阵湿凉,一摸,是雪,今年冬的初雪,来得有些迟了。抬手一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而街上仍是灯火通明。“这就是大城市的冬天吗?”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个点父母早就睡了,不知家那边是否也是那么寒……”
出租屋并不在市中心,周围行人少得可怜。她走在我的前面,不回头,影子也被拉得好长。我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愧疚:“这是她努力了好久才完成的梦想,平时她是很有仪式感的一个人啊……我不能因为自己扫她的兴……”黑压压的深夜,她小小一个在光影中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因为走得急,也没穿多厚的外套,缩着脖子一直在打哆嗦,却又好面子似得挺着背,加快了走路的速度。
雪落在我身上更密了,这些晶莹融化的也慢了。
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赌着气的人的身边,但我还是没说一句话。
“你干嘛,你还知道过来啊……欸欸欸你干嘛,我才不戴,我又不冷……”她一边挣扎着拒绝我给她戴我刚解下来的围巾——这还是她亲手给我织的,一边却又把语气放软放缓了。
终究还是戴上了。
我俩就这样走着,步子很统一,就连留下的雪印都是深浅差不多的。
前面的小巷很亮,很热闹,全是些刚刚出摊的小商小贩,倒是他们这个点忙起来了……原来大城市里也有许多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有个词叫“年少轻狂”,当时的我是不懂它的含义的,那时候的男孩子每一个都心比天高,夸下海口说要去更远的地方闯荡。可现在呢?我的工资远远低于曾经对未来的憧憬与幻想……
“又怎么了嘛,”她拽拽我的衣袖:“你困啦?醒醒嘛,走呗,往里逛逛。姐请你吃!夜!宵!”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的,有种不容置辩的态度,我被逗笑了,心情顿时好不少。
“我知道你容易多想,”她双手插兜,一副小孩装大人的样子,偏偏说出来的话又那么正式:“不怕,咱不孤单,累了随时可以歇歇。”一时我眼眶竟有些发酸,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没想到下一秒一小把雪砸在我的身上。她又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随后狡黠地嘿嘿一笑。
我想把冻得通红的双手塞进她脖子上戴着的围巾里报复一下,她却跑得飞快,转进了小巷。
两个人总是在恶劣天气中变幼稚。雨天会比谁跳水坑溅出的水花大,雪天会“真枪实弹”地打一场雪仗。
我渐渐暖起来了。
小巷里每个摊子上都撑着一把大伞来抵御风寒,在伞的庇护下,人间烟火氤氲蒸腾了鹅毛大雪,也给我的镜片上蒙了层水雾,周围的一切都好模糊,但我依然看得清她,也只看得清她。
脚踝处有什么东西在蹭着我,暖暖的,软软的。不知何时一群小猫挤在我俩脚边取暖。她很兴奋地蹲下来逗着它们,一团团小毛球也撒娇似的舔着她的手。小时候我家也养过一只,花色的,我嫌它毛色杂总喜欢喊它“塑料袋”,等今后买房了,也想再养一只。这些小猫有意将我们带去一个摊子,我很佩服这个商家的营销手段。我俩相视一笑:“小猫在雪中揽人也不容易嘛。”于是跟了上去。
喜欢花大抵是每个女孩子的天性吧,总之她看到眼前一片花团锦簇的温馨景象时,眼里都放着光。但眼里的光只是忽闪一下,她又赶紧蹲下摸小猫,若无其事地与摊主搭话
“姐姐,它们多大啦?”
“不知道呢,从我刚开的时候就过来了,都是野猫,没人管,都来找我啦。”摊主阿姨自豪极了:“我给它们洗澡搭窝,都可粘我了。”
“这样啊,姐姐你人真好。”
“哈哈哈哈哈哈小姑娘你嘴真甜,别喊姐姐,你该喊我阿姨咯。”
趁着她们说话的间隙我打量着那些花:冬天那么冷,各种季节的花却能争相开放。我拿起最靠边角落里的一只洋桔梗:它开的最好,一枝上还并了两枝花骨朵,浅黄绿色在雪中显得格外有生机。我扫码低头的时候又有几只小猫围到这里蹭我,“这些有灵性的小生命真可爱,”这时她恰好从花堆中探出头来,眼带笑意,亮晶晶的眸子上时挂着雪的眼睫。我一瞬间呆在原地,手上包装花束的动作也停止了。几曾何时她喃喃着:“以后我又有点想当花匠了怎么办?”
“为什么?”
“今生买花,来世漂亮。”
那时的我只是轻笑着弹了一下她脑袋,告诉她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心里的暖意荡漾起层层涟漪:其实,今生你不卖花,也很漂亮,来世亦如此。”
她接过我刚细细包好的那束桔梗,“以后省省钱,买这个干嘛,我又不喜欢。”语气凶巴巴的,像是责怪,但转过身去还是紧紧地攥着包装纸,用粉里透红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花瓣。
“口是心非。”
“我才没有!……小伙子你心挺细啊,还记得呢?”
年少时最喜欢的花,不论过了多少年,她永远还是最喜欢,正如她喜欢草莓糖葫芦一样。
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随便找了家小店进去坐下。店主大概三四十岁的样子,现在正忙的不可开交,或许是颠锅声音太大了,吵醒了一旁熟睡的小姑娘:“这个女孩最大不超过五岁。”她小脸肉嘟嘟的,我又看了看对面吃饭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小女孩蹒跚着跑过去,迷迷糊糊地她还没变,走都走不稳,踉踉跄跄到了男人身边。
“你怎么醒啦?听话,再去睡会昂,爸爸小点声,都乱醒你了。”
“不睡了,”她揉揉眼睛,态度却很强硬:“爸爸累了,我要陪着爸爸。”
“乖,听话,我不累,你快去睡觉,半夜起来容易着凉。”
“我在幼儿园新学了首诗,我背给你听吧!”女孩没接男人的话,打起精神开口背道:“青青园中葵……”
男人倒也没再拒绝,她跟我们一起默默听着,一脸欣慰。
“欸,我小时候也这样的。”她从桌子底下踢了踢我的腿,一脸得意,仿佛真的像个刚刚学会背诗求夸奖的小姑娘,“从小到大我背的可多啦,初中那时候我还替学校去市里去比赛呢。”
“好好好,我知道,我们小老师就是厉害。”
“好敷衍哦。”
此时小姑娘已背到最后一句,“少壮不努力,老大……老大……”不知是太困还是在那么多人面前背有些怯场,最后一句冷不丁卡住了。小姑娘急的有些想哭,但还是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
“老大徒伤悲。”我和她异口同声道,她顺便起身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块糖给小姑娘。
小姑娘顿时眉开眼笑:“谢谢姐姐,姐姐好厉害。”
她拍拍小姑娘的肩:“小朋友真棒,下次我们把意思理解了还讲给姐姐好不好呀”
“好,我们拉勾勾,一言为定!”
“好,我们拉勾。”
不知怎的,当我说出“老大徒伤悲”那句时心情又变得有些失落。“我明明少壮之时努力了啊?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所成就。”我在出店门口时这样想。
凌晨了,周遭一片“撒盐空中差可拟”的景象,空气没下班时那样刺着呼吸道了,反而多了几分清朗。
两人肩头、发梢粘连着薄薄一层洁白。
“咱俩现在也成神仙咯!”她打趣着,拂去了我肩上的凉意。
我看着她的双眼,还是像一汪棕色的海洋一样沉寂,却静静地反射着我的脸庞,温暖的白气熏着她的面颊,红润润的。那一瞬间我今夜所有的负面情绪全没了:他们要他们的功成名就,我有我的人间烟火,既已尽力而为,那就继续好好热爱我的生活!
人间烟火,不过你我。
“你别光盯着我笑啊,说句话嘛。”她扯扯我的衣袖。
我拨开了她被雪浸湿的碎发,“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什么话嘛……”她的手附上我的手,我紧紧与她十指相扣。
“今朝若是不淋雪,此生也会共白头。”
……
路灯下,白茫茫中,寂静的夜里,有两个黑点一直并肩走着,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路的尽头,直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