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纷至沓来,一丝不落全部挤入胸腔,心脏涨得发疼,说不上来是太满了,还是太重了。
核心区的火被154关在门后,但热浪不减。也许是温度太高了,刚刚的火也太烈了,刺得人眼睛酸涩滚烫。
游惑低着头重重地呼吸了几下,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成拳。空气涌入肺腑,却并没有让心脏变轻。满足和疼痛同时存在,相互挤着,无处安置,无法消融。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再抬眸,就见秦究仰着头,突出的喉结在脖颈间滑动了两下,某种深重的东西包裹着他,像看不见的火,很快就会烧过来。秦究终于看了过来,眼里一片红。
突然有人惊叫一声:“哥你的手!”
游惑低头一看,他的右手手背一片血红——那个每隔10秒一回的清扫程序又启动了,红光移了过来。他的手背刚被触碰,鲜血淋漓,而他在那个瞬间满眼只有秦究,居然感觉不到痛。
另一个人的体温包裹过来。
“先出去。”秦究的嗓音很哑,低低响在他耳边。
下一秒,他们就踩着红光的尾巴,撞进了第三扇门。
门里的情景和记忆中的主控中心完全不同,游惑没有看到那片熟悉的树林,也没有看到刷着Na字样的金属堡垒,更没有远处城市的虚影。
这看上去就像一个半封闭的实验室,一边是屏幕和简易化的主控台,另一边始终笼罩着一团雾。
“你们那次事情之后,主控中心就切割了,最核心的那些都不在这里。”154一边解释,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开一条直通休息处的路。
记忆恢复只是一瞬,消化却要很久。那几分钟的时间里,所有记忆有变动的人几乎都是混乱的。变动小一些的还能回神,变动大的比如922,全程被于闻和老于拖拽着走。
他们分了三批,终于在第三扇门里汇合。
楚月眼里也有一圈红,她抱着幽兰,而幽兰也不太好,眼睛肿了一圈,看样子哭了不久。她看了一会儿秦究又看了一会儿游惑,轻声问:“还好吗?”
他们点了点头。
游惑听见自己说了一句什么,楚月长长吐了一口气。
154在忙碌中抽空回头,看着这边又问了一句什么,他也回答了。
他和秦究看上去一定很冷静,以至于老于和于闻担忧地凑过来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又放心地让开了。
但实际上他们后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游惑全无印象。
他只能感觉到身边站着一团烈火,一直在烧。他自己恐怕也一样。
他们只是在人前收敛了所有私人化的情绪,紧紧压着。这件事对别人来说也许太难,对他们而言却不是,因为很早以前,他们每天都在做这样的事情。
那条通往休息处的路很快就打开了,顺利得出人意料。
154皱着眉反复咕哝:“奇了怪了,居然没有触发什么警报程序,也没有太复杂的防御。不应该啊……”
吴俐问说:“正常情况下会有多难?”
“不是这么说的,毕竟平时不会有什么人胆大包天在这里乱来,所有谈不上有正常情况。但是……”154说:“我以为系统起码会开几个额外的攻击防御程序,但是没有。”
一路过来,154一直在以最快的速度清除痕迹。不排除是他清理得太及时了,他们运气又足够好,所以系统最终定性的麻烦等级不太高,也就没有费太大力气。
但是……这个可能性真的太小了。
154更相信它是故意的,它有别的打算。
不过眼下他们没那么多时间考虑这个,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回头是来不及了,也不符合他们的性格,不如按照计划继续走下去。
他们陆陆续续穿过那团雾,在那个过程中,154都悬着一颗心。深怕走到一半,系统突然醒悟切断通道,把他们分散开来。
事实却没有,他们依然很顺利。
众人从浓雾中钻出来,看到的是银灰色的高楼、金属塔、大片仓库式的建筑,中间码着一些简单的排楼,乍一看就像是学校或部队的宿舍。那些排楼外面箍着院墙,墙外挂着金属牌,刻着黑色的字:休息处中心旅社。
于闻他们是第一次来这里,张着嘴愣了半天才问:“这是几号休息处?干什么的?”
154说:“2号,也被称为武器库。”
“你是让我们来搞装备的吗?”
“装备是一方面,不仅仅是因为这个。”154解释说:“还因为这里比较特殊。”
他们说话的时候,游惑抬眼看向了更远处。
那里,三幢银灰色的高楼夹着一架钢筋和金属皮打造的塔楼,是这里最有标志性的建筑。很久以前,游惑还是考官A的时候常会眺望到这些建筑在烟雾中的影子。
不过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曾经的主控中心。
每一次穿过那片树林,穿过那圈金属网,走向主控中心的金属堡垒时,游惑都会朝天边看一眼,那里有高楼的虚影,常会让人想到清晨被雾笼罩的城市。
那片虚影就是2号休息处。
游惑上一次这样远眺它是三年之前,他手里捏着局部自毁的程序按钮,前面是弥漫的硝烟,背后是大片的血。他在天光中闭起眼,按下那个按钮,激烈的刺痛在眼睛里乍然绽开。
他在那一瞬弯下腰,片刻之后又重新站得板直。他抿着唇,在接连不断的疼痛中睁开眼。天光正在变暗,远处的高楼虚影已经变得模糊。他很快就要看不见了,但他知道在废墟的另一角,有人还在等他。他需要好好地走过去,在光亮彻底消失前再看一眼。
……
“特殊在哪?”于闻还在叽叽喳喳地询问。
“特殊在这里曾经可以联通主控中心,只要你有权限,并且知道路。”154说。
“真的?!”于闻有点激动:“那我们现在去弄点武器?”
154说:“还不行,你们现在都算黑户,一进武器库警报声能响成片。先找个地方落脚,给我一点时间。”
他带着众人绕过正规旅社,穿过两片废弃的区域,走到一排破败楼房前说:“这是以前的旅社,看着破,里面其实还行,水电我可以给你们开。”
“旅社?那怎么变成这样了?”
“因为这两位当初造反的时候,从这里弄了不少武器进主控中心,走的就是旅社那条路。”154指了指秦究和游惑说:“系统一怒之下,就把这边报废了。”
“那现在还能从这里去主控中心么?”
“想得真美。”154说:“当然得重找入口。”
“你确定还有入口?”杨舒说:“如果是我我就打死不用了。”
“所以你不是系统。”154说:“主控中心必须保证有充足的军械火力支持。对系统而言,重新开一条入口的风险甚至以前还小。”
“先在这里凑合一晚,我开了屏蔽,等人齐。”
众人陆陆续续上了楼,154把所有房间都开了,灯光和哗哗水声同时出现。他们绷紧的神经终于有一丝松懈,积攒已久的疲惫席卷而来。
922还很茫然,154看不下去,把他拽进一间房。
整条走廊忽然安静下来,所有“别人”都走了,只有游惑和秦究。
视线相触的瞬间,那捧火瞬间就烧过来了。
从当年的考生秦究拿着资料盯上考官A到现在,他们相识五年,可实际上这五年将近四千天,相当于现实十年之久。
四千天里,他们同在系统的时间不到一半,有交集的日子不到600天,单独相处的部分更是屈指可数。
没有比他们更不像恋人的人了。
他们纠缠着撞进门,又纠缠到了桌上。
……
秦究狭长的眼睛半阖着,陷落在眉骨和鼻梁的阴影里,依然能看到眼底一片通红。
潮湿的汗顺着清晰的肌肉纹理滴流下来,淌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游惑抓着他的后颈喘息着弓起腰,声音又闷在秦究的吻里。
秦究吻着他微张的嘴唇、半睁的潮湿眼缝、脖颈的喉结,哑声说:“我四年前就做过这些,吻过这些地方……我居然忘记了。”
“我的大考官这么好,我居然忘记了。”
忘了两次。
其中一次对方都记得……
游惑绷着腰线,清晰地感觉着他的存在,在他的动作下,眼里笼起一片雾气。
他在重重的喘息中,低头看着秦究。浅色的眼睛天生带着冷感,此时这种冷感之下又含着两分色气。
“补偿我。”他说。
很久以前,有人摸着他的眼角说过:你这里还会难受么?等离开系统,我陪你再去查一下眼睛。
后来这个人离开了一段时间,再回来的时候,这句话就只剩他一个人记得了。
再后来,当他有一天离开系统住进医院,由医生给他蒙上眼睛,连他自己也把那句话忘了。
只是在漫长的黑暗过去后,解开纱布的那天,他站在疗养院的窗边,看着天光从刺眼到平和,忽然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那是一个年末,他听着护士小姐在旁边叽叽喳喳的说圣玛利亚广场那边很热闹,不过除了那里,其他地方都开始冷清,商店总不开,新年要到了。
疗养院外是空空的街道拐角,他看着那边,有时会觉得有几分熟悉。
小护士问他为什么走神,他说没什么。
他只是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寂静的街道,明明还没入夜,街上就没了人。那应该也是一个新年伊始,外面下着雪,他大步流星往住处走,就像是……想回去见一见某个人。
……
万幸,兜兜转转这么久,他还是见到了。
感谢万能的154给这栋破楼开了水电,两个厮混的人才能好好洗个热水澡。
游惑湿漉漉的头发被他的瘦长手指耙梳向后。浸过水的眉眼清晰干净,眼睫越黑,眼珠颜色就越浅,像蒙了一层无机玻璃。
“当初是154挑的你,还是你挑的他?”游惑眨掉眼睫上沾的水珠,转头问秦究。
“我挑的他,不过他的意向也很明确,很巧了。”秦究抱着胳膊斜靠着玻璃门,肩臂腰腹的肌肉线条利落精悍。
“922呢?”
“也是我挑的。”秦究曲着两根手指,指了指眼睛:“资料库里第一个挑中的,因为看着还算顺眼。”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走之后就没有备用监考官的说法了,都是系统挑好了统一进资料库。”
其实在他们造反之前的那段时间里,系统已经在考虑吸纳新的监考官了,提了一部分人作为备用,名义上还是考生,接触的却是监考官的事务。
021就在里面,游惑就是那个时候跟她有的接触。
后来因为造反,系统不放心,把这群备用人员“打回原形”,统统筛查了一遍才把合格的人又提上来,直接转为监考。
021能顺利通过筛查,也费了不少演技。
“自己人都挑中当了亲信,眼光还行。”游惑淡淡地评价道。
秦究哼笑一声,领了这份夸奖:“99%的情况下都还算准吧。”
“99%——”游惑眼也不抬地说:“所以那1%都在我这了?”
秦究瞬间收起笑,“唔”了一声,含糊道:“也不全是。”
“你跟别人作过对?”游惑说。
秦究:“……没有。”
“那不就行了。”游惑拎着毛巾看着他,偏了一下头说:“让开,我先出去。”
秦究眯着眼看他,忽然凑过去亲了他一下,说:“不行,怎么就行了。”
游惑:“?”
这里的浴室很狭窄,这位高个儿先生仗着地形优势,亲得游惑“节节败退”。
“我洗完了,让我出去。”游惑后仰了一下脸,皱着眉说。
并没有任何作用。
秦究低笑了一声,继续亲一下怼一下,把他怼回最里面。
“我还没呢。”秦究说:“一个人洗澡有点无聊,这位男朋友介不介意陪我再来一遍。”
“介意。”
秦究又亲一下:“你再想想。”
游惑:“……”
他绷着脸跟秦究对峙许久,啪地开了花洒。
楚月这边就明显好了很多,因为幽兰显然是被单方面“碾压”的。
“唔……姐姐,等一下……唔,我没有高领的衣服。”幽兰被楚月亲的眼神涣散,以至于等幽兰缓过来的时候她们人已经在浴室了。她眨了一下眼睛,踮脚吻上了楚月的嘴唇。花洒里的水沾染在她们的身上,幽兰吻的极其用力,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彻底融入进去。楚月也只是顺应着幽兰,直至在幽兰想要松开的时候抱紧了她加深了这个吻。
总而言之,最后154来敲门的时候,他们基本保持了衣冠楚楚的状态。
“怎么了?”秦究问他。
“没事,不用担心。”154说:“我只是刚刚估算探测了一下,双子楼那边的监考官和考生应该快要出来了,再有两个小时左右。所以我先来打个预防针。”
“什么预防针?”
“关于初始监考官的预防针。之前他们那么配合我,一是因为时间紧急,他们清楚那个情况下不适合纠结疑惑。二是因为有你俩坐镇,主要是你。”
154对游惑说:“毕竟都是老部下,他们愿意付出信任。这份信任是对你的,不是对我的。所以回头等他们来了,恐怕还得解释一下。”
秦究说:“放心,那一帮都是聪明人,应该已经想明白大半了。”
“我知道,但多多少少会有疑问嘛。”154说。
游惑点了点头:“等人来了我去说。”
“922呢,怎么样了?”秦究问道。
“他当初记忆被清除是在出意外的情况下。”154指了指脑袋说:“所以恢复的过程比一般人稍微难受点,之前说头晕,窝沙发上睡着了。睡醒了估计会来找你。”
一阵夜风涌灌进来,吹得154脸疼。
他捂着脸纳闷地说:“老大,你们大晚上把窗子都敞着干什么?”
游惑一脸高冷,捻着耳钉坐进沙发里,听着秦究睁眼说瞎话:“有点热,透透风。”
热???
154默默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当地气温,又默默塞回去。
“还有个事——”
“说。”
“既然你们都想起来了,我觉得有必要问一下。那次你们造反我在休息处,不知道具体情况。所以你们最后为什么会失败?”154说:“最好这次能避免就避免,是吧老大?”
秦究蹙了一下眉,当然这并不是针对154的,只是想起废墟上发生的事情,他依然有点不平静,因为那些事情都发生在游惑身上。
反倒是当事人平静很多,他拍了拍秦究的肩,对154说:“因为我的眼睛。”
“眼睛?”154对他和楚月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但是眼睛里的东西当时应该是废除的吧?我记得我被剥离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废除了。这个操作一般来说不可逆吧,反正按照规则,系统本体不能自动将它恢复使用。”
“对。”游惑说:“这也是我们始终觉得奇怪的一点,我和楚月在那之前特地确认过,确实是废弃停用的状态。但是它在中途开了。”
154脸色有点沉。
秦究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应该有权限更高的人在当时进行了操作。但有什么人比主监考权限更高?”
154说:“考生和监考官里肯定没有。”
秦究和游惑对视一眼,瞬间抓住了他这句话的重点:“你是说……非监考官?”
游惑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抬头问154:“当初的那批研究员,还有人留在监考区吗?不在考场,不当npc的那种。”
154沉吟片刻:“其实有一个。”
“谁?”
“最初的设计者,也就是研究团队原本的领队。”154说:“但有个问题,我是被剥离出来的一部分,我这部分最初不带那些核心资料。后来我偶尔能跟本体链接一下,也试着复制过一些核心资料,但里面不包括设计人员这部分。”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留在系统内的?”
“因为以前系统出问题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人在检修。不是系统的自我检修,是有人在帮忙。”
154回想了片刻又说:“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系统刚开始正式运行的那阵子。我怀疑他留在系统内就是为了时不时做点修正和调整。后来就再也没发生过这种事了,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死了?或者变成npc了?又或者也被系统干扰了,以至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在关键时刻被激活,帮系统做点什么。”
游惑沉思片刻。
154虽然没有那位主创的资料,但他说的这些东西还是提供了一些线索。
至少可以肯定,这个人应该在监考区内,他也许有着别的什么身份,在关键时刻又可以接触到系统的核心。
那会是谁呢……
154掰着手指开始数:“我可以列一些数据给你们,监考区里排除掉监考官,一共有1721人。”
他弯起一根手指:“当然了,这里面包含很多类型。像商店、餐厅、酒吧等等这些地方的经营、服务人员很难接触到系统的核心区域,所以第一步排除1144人,还剩577位。”
他又弯起第二根手指:“这577个都是信息管理处、监控中心之类的地方,从理论上来说,都有一定概率能接触到系统的核心,不过这里面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主设计人不是年轻人,所以第二步排除掉年纪、性别不对的,还剩187人。”
154弯起第三根:“其中有一小撮人的经历特别清晰细致,几乎不可能有隐藏身份的问题,所以再排除这一部分人,还剩131个。”
在这种摆数据算概率的时候,154身上会显出一丝系统的影子。不过这种感觉总会被打破,因为他下一秒就会流露出人的脾性——
“131个人,乍一听不算很多,但延伸一下就非常麻烦。理论上谁都不能排除嫌疑,但是我也不可能现在就把他们从头到脚分析对比一遍,就算我有工夫分析,你们也没工夫看。在这种情况下挑一个人出来,纯属瞎蒙。”154晃着那三根手指抱怨。
谁知话音刚落,“瞎蒙”的人就来了。
“有一个人挺符合的。”
“我想到了一个人。”
游惑和秦究几乎同时开口。
154木着脸,默默把手指收了:“谁?”
“双子大厦处罚通道的守门老人。”游惑说。
秦究听完笑了一声:“想到一起去了。”
“守门老人?”154说:“他倒确实在这131个人里,资料属于比较模糊的,只有姓名年龄,系统里这两样东西也不一定是真的。”
那位老人常年守在处罚通道口,很少出来,监考官也好、考生也好、包括监考区生活的其他人并不常去双子楼,大多都跟他不太熟悉。
据说他记性不太好,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进的系统,也记不清自己这些年做的很多事,只对一些特别的人有点印象。
而且他呆着的处罚通道确实离核心区域不算远。
154想了想说:“他确实是个很符合的人选,但这样的也不止他一个。”
他又列举了一些人,都跟这个老人有着相似的情况。
秦究说:“单看你说的那些条件,列出来当然不止他一个。但再加一个筛选条件就不同了。”
154问:“什么条件?”
“他应该是我常接触的人。”秦究强调道:“我做考生时期,在监考区里常接触的人。”
154露出一丝疑惑,瞬间又恍然大悟。
“对啊!”他说,“我只惦记着最后那次功亏一篑,差点儿忘了你们第一次联手也被打断过。”
那时候秦究还是考生,游惑是考官A,打断的原因是系统发觉他们交往过密。
其实明面上他们的交往没有任何问题。总结来说就是一个整天犯规,一个负责处罚,所有的交集都在这里。
一个机器能发觉什么?只有人。
只有人才能看出那些暗流涌动,只有人才能凭借某种直觉,过分敏锐地觉察到他们之间的联合,觉察到他们可能想做点什么。
一旦加上这个条件,其他的人都要从名单上划去,数来数去真的就只剩下一位——那个处罚通道口的老人。
秦究在监考处履行的每一次处罚,都需要从他眼前过。考官A每一次来接人,同样要当着他的面。
他见过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听过他们之间的对话,次数甚至比大多数监考官都要多得多。
只是因为这个老人看上去太无害了,所以他们最初在考虑“拦路石”时,总会下意识忽略他。
游惑想到那个老人的模样,又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呢?他实在很疑惑。那个老人在他的印象中不仅仅是无害,他见过对方跟秦究闲聊的模样,甚至有几分慈祥。
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主创设计人,为什么在系统失控的情况下依然要帮着它呢?仅仅因为它是他创造出来的?出于对“杰作”的感情?
疯子才会这样毫无理由、毫无逻辑地助纣为虐,但那个老人看着并不疯。
这才是令人想不通的地方——
他创造出来的东西出了问题,他明明可以停下一切,把失控的系统销毁。等出去之后,再在原有的研究基础上修改调整,创造出更符合初衷的“杰作”,在可控范围内训练、筛选军事人才。
但他没有选择跳出去,而是长久地留在系统里。又在系统的影响下,慢慢遗忘现实。
他图什么呢?
游惑无法理解。就像他同样无法理解那个生下他的人,为什么对系统那样衷心又痴迷。
“对了。”秦究突然问154:“你有那个守门的照片么?”
“我好好的留个老头的照片干什么?”154绷着个棺材脸,说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非要看的话,我也可以有。”
秦究:“那你可以一下。”
154:“……”
他掏出手机纳闷地问:“你们不是都见过么,还要看照片干嘛?”
秦究看着他操作,解释说:“我们在上场考试里见过一张照片,里面有那个研究团队的领头,不过很可惜,脸被烟头烫掉了。比较走运的是吴医生说她曾经见过那个领队,如果再见到一定能认出来。我们再找她确认一下。”
154点了点头:“噢,也是,确认一下免得冤枉好人。”
几分钟后,他们敲响了吴俐和杨舒的房门,说明来意。
154把手机递给吴俐。屏幕上,那个老人坐在处罚通道后面,肩背有一点佝偻,银灰色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凌乱,他正看着空中的某一点出神,抿着的唇边有深深的法令纹。
也许是静态的关系,他身上的温厚慈祥褪了大半,看上去确实有几分“研究者”的影子。
154的照片很全,左侧、右侧、正面、背影各一张,全方位地将这个老人呈现出来。
吴俐皱着眉,来回划着四张照片。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见她仔仔细细翻完三个来回,抬头说:“不是这个人。”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游惑、秦究和154均是一愣。
“你确定?”游惑指了指屏幕,“会不会是照片失真,或者年纪有点出入的原因?”
他们已经将其他人排除了,留下的这个简直就是标准答案,没想到居然在吴俐这里被否了。
吴俐摇了摇头:“照片失真的程度有限,而且一个人年轻几岁、年老几岁,略胖一些或者略瘦一些都不妨碍认人,骨骼走向摆在那里。”
骨骼……
医生的认人方式他们不能直观理解,但吴俐的性格他们是知道的,不再三确认都不会下结论。
她把手机递还给154说:“真的不是我见过的那个。”
“好吧。”
原本有眉目的线索被腰斩,事情又变得令人头疼起来。
154看了眼时间,说:“还有一会儿大部队就要到了,一千来号人呢,我继续去处理准考证,起码得让你们明面上的显示变成第四门课已考完。不然卡都用不了,你们既买不了药品,也搞不到武器。”
他说着就要去开自己的房门,结果手指还没碰到锁,房门“砰”地被人打开了。
154差点儿跳起来,又强行稳住了形象。
他刚想说怎么回事,就见一个人影顶着鸟巢头冲了出来。
“922?”他瞪着眼睛:“你干什么呢吓我一跳!”
冲出来的人正是922,或者说……敢死队的成员之一,闻远。
“我找老大。”922大概刚醒,脚步还有点飘。
“我在这呢。”秦究站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922转过来。
看得出来,他似乎有事要说。应该是想起了什么东西,从昏睡中惊醒了。
但他见到秦究的瞬间,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又忽然忘了词。
秦究看着他说:“醒了?”
922点了点头:“嗯,醒了。”
他茫茫然在系统中生活了这么久,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来这里为了什么,只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多留几年,多接触一些人。如果可以的话,再往监考官的上位圈挪一挪,这样就能离核心近一点。
然后呢?
然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不知来处,不知去处地过了这么多年,终于醒了。
922伸出拳头,不轻不重地跟秦究对磕了一下。
这是当年每个成员打招呼时会做的动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了,直到今天,终于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
他叫闻远,来自敢死队,负责信息收集处理和小型装备设计,直接联络人是秦究。
他们的任务是瓦解系统,他们的信仰是让这里的所有人终归自由。
他们曾经发过誓,如果敢死队的成员不再隐藏、坦诚相见,那一定是在一切都将结束的那一天,在终点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