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历620年〉
『圣界·永昼郡·郡主府』
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这是她过去做噩梦时从未有过的感觉。难以言喻的反常感悄悄攀上脑际,让她本就不算清醒的头脑愈发模糊起来。
不过,与其说是噩梦……
倒不如说是回忆。
蚀骨的寒意顺着她湿漉漉的皮毛,一点一点地渗入她的体表,在她的四肢百骸间蔓延开来。她本能地试图体内凝聚着法术,试图修出她意图练就的火源法术,好与那股寒意相抗,将那寒意从体内逼出。
极寒与炽热这两股近乎极端的力量在她的体内交织,碰撞。这使她的五脏六腑陷入冰火两重天的极端境地——这不是她所期望的结果。
不对劲。
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她的大脑由于两股极端力量的冲击,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在意识濒临涣散的边缘,她竭力回忆着她在陷入噩梦前的记忆。
等会儿……
她原先好像是在……
「该死!」
幡然醒悟的她在心里痛骂一声,在体表汹涌激荡的法术失控前一刻将所有法力收起。先前的灼热与寒意顿消无踪,连最初那股反常的窒息感也消弭了,一如它从未出现过那般。
她打瞌睡的时间出乎她意料的久了——因为她的双眼在睁开的瞬间便被周围的光刺痛得险些流泪,直至好一阵才重新适应了周围的光线。
她置身于一汪浅水中,分散在池岸的四周的石刻龙头的眼窝处闪着幽蓝色的法术光泽,使本就封闭的空间显得愈发诡异。
——是了,陷入昏睡前,她是在这里修炼法术来着。
修炼法术不仅是对自身法术的提升,更是对心性的磨炼。换句话说,修炼法术对于专注度是有一定的要求的。法术境界越高,对专注度的要求也就越高。一旦心有杂念,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更严重者甚至可能会爆体而亡。
自打二十年前她开始潜心习武练法之后,都不曾出现过这种重大失误。
“是最近太松懈了吗?”
她试探性地在爪尖凝聚火源法术,却无事发生。看来她又失败了。她轻叹一口气。她随意地拨了拨后脑由蓝色发带束起的一撮毛发,一边斟酌着是否要加大训练强度,一边轻描淡写地将附着在深黑色皮毛上的水珠凝为冰粒。在确认她的皮毛已经恢复干燥整洁的状态后,这才不疾不徐地迈出训练室。
本在花园内专心侍奉花草的白狼微雪捕捉到了她的动静,朝她投来诧异的视线,连浇水的动作都停滞在了半空中。
“阿啸?今天这么早就出来了?不会是有突破了吧?”
她迟疑了片刻,决定还是不要把方才发生的事告诉微雪为妙——在耳根清净和被唠叨一整天之间,她果断选了前者,“……我又不是天才。我体内的水源法术本就克制火源,哪是那么容易练成的。”
她想练火源法术的理由很简单,火的破坏力强悍,具有极强的提升空间。这也是很多狼的修炼方向。
微雪思量了片刻,“嗯,也是。”
第二元素(注:与第一元素不同的是,第一元素的形成是到了年纪就能随机形成,而第二元素则是可有选择的进行修炼而成),但大多数狼的第二元素练成时间基本是集中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能在三十岁就练成的狼可谓是凤毛麟角,“你也不必急于求成,毕竟你还年轻。”
“我知道。”啸月应了声,四下张望着,“话说,蓝啸师父呢?”
“他以为你白天都要闭关,又嫌我府上没人能当他的武术陪练,索性跑去御幽森林闲逛了。”
“倒是符合他的个性。”她哑然失笑,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位,“算了算了,我还是跟克林出去约会吧。”反正时间还很充裕,不如在周围晃晃。
“诶诶,你别忘了,晚上记得替我去圣都赴宴,尽量别惹麻烦。还有,别忘了把你额头上的印记藏起来。”
“知道知道。”她敷衍地挥了挥爪,顺手用法术把额间的弯月印记抹去,“那我先走喽。”
“……你最好是听进去了。”
-
她叫啸月。
准确来说,她的本名叫啸月。因为自从二十年前来了圣界后,她便有了个化名——“浅沧”。
她不喜欢这个新名字,却又不得不接纳它。
这是她活命的唯一手段。
狼历600年,她的父王,魔狼王暗夜御驾亲征,却不幸在战场上染疾而薨,享年401岁。而据说在她父王临终前,曾留给她的“王兄”一封遗诏,指明由“王兄”来继承王位。除此之外,遗诏中还捏造了诸多莫须有的罪状,要求“王兄”革去她王叔子夜的首相一职,并将她与母后赐死,一并陪葬。
若她父王本就是这种心性,那她无话可说。但问题是,父王在生前一向宠爱她与母后,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不越界,父王都会竭力满足。这样的父王,又怎么可能会忍心让她与母后就此殒命?
她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所谓的遗诏,不过是“王兄”的伪造品罢了。
母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因此,在宣读“遗诏”后。母后以一己之力拦杀“王兄”的十几名亲卫,却没能抵挡“王兄”的猛烈攻势。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母后及时将她传送到圣界与魔国的缓冲地带,然后再由事先等候的微雪将她接应到圣界安顿下来。
至于母后——她曾在无意中听她的武学师父蓝啸与微雪提及过:母后当时为了阻止“王兄”继续追击她,在扑向“王兄”的那一刻便选择了自爆,巨大的法术冲击甚至波及到了魔宫周遭的房屋。若非魔宫本身有古老的咒术和阵法加持,恐怕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不过时至今日也无人能解释,为什么她那“王兄”能在这种近距离自爆下活下来。当然,这是后话。
而这,就是她的过去。
转眼间,二十年已过。那段往事也早已成为她的梦魇。在无数次午夜梦回中,她不得不重温那段令她痛苦不堪的回忆,并无数次地从梦中惊醒。
她甚至怀疑那所谓的“曾经”不过只是一场过于清晰的梦。但她胸前始终无法被体温同化的,冰凉的獠牙挂坠却又不断提醒着她曾经的身份,以及她身上所背负着的仇恨。
为了不再有这种错觉,她执拗地要求微雪与蓝啸在私下与她相处时,要用她原先的名字称呼她。以至于在微雪的郡主府内,除了微雪极为信任的亲卫外,再无其他侍从。
——她必须时刻铭记她的身份,以铭记她身为魔国王室所应担负的职责。
她觉得这么做很麻烦微雪,却也深知这是她唯一的方法。因此,她也只能在某些事情上尽可能地帮衬着微雪,而此次代替微雪赴宴,便是“某些事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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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界·月蚀城·圣殿』
“江……江琅小姐,您没事吧?”
四散在花园中的侍卫捕捉到了花丛的动静,迅速围拢过来。对着一头扎在花丛中的银灰色的母狼嘘寒问暖,选择性地无视了一旁的啸月。
啸月早已习以为常。
微雪的身份在如今的圣狼王室内本就尴尬,更别说她现在是微雪“来路不明”的养女;而且圣界的狼的皮毛大多为浅色系,她的深黑色皮毛在其中就显得格格不入。
综合以上多种因素,普通狼自然不想和她扯上任何关系,对她采取无视和避让的态度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样倒也好,省去了很多麻烦事。」
毕竟她没有精力去浪费在处理不必要的人际关系上。
啸月别开视线,抬头确认月亮的位置。抱着「反正也快到时间了,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的心理,她干脆利落地转过身,朝着大殿的方向走去。
反正她本来也只是在花园里赏花来打发时间——对她来说,在圣殿的大殿中多待一秒,多听那些谋臣的一句话,都是对她的折磨。不过相比那个扎在草丛里的家伙来说……
她宁可选择忍受前者的折磨。
“我没事我没事,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用管我。诶——浅沧!你等等我啊。”
被称为江琅的银灰色的母狼挣扎着从花丛中起身,无暇整饰被草丛拨乱的皮毛,一路小跑着冲向啸月。
“你躲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江琅故作凶狠地用脑袋撞了撞啸月的肩胛,气鼓鼓地说道,“我的皮毛花了大半天才整理干净的,现在变这样了——你得补偿我。”
「果然逃不掉啊……」她在心中暗叹一声,嘴上不依不饶地还击。
“你的皮毛本来是得乱成什么样,才需要浪费大半天去整理?”啸月斜睨了江琅一眼,步伐略有加快——同步提速的,还有她还嘴的速度,“而且,你是蠢货吗?敢从我背后搞偷袭。要不是我在最后一刻认出了你的气味,我现在估计会因为犯谋杀罪被抓到地牢里去了。”虽然她觉得这理应算是正当防卫。
“真是有够恐怖的。而且你这也好意思叫正当防卫,明明是防卫过当。”江琅仍执拗地跟在啸月身旁,一边吐槽一边施法清理粘在身上的叶片与泥土,也由于她的三心二意,施出的法术大多偏了位置,在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留下数枚浅痕。“更何况,谁杀谁还不一定呢。”江琅不满地咕哝着。
“知道我很恐怖就别老跟着我。你没朋友吗?”啸月无可奈何地看着江琅手忙脚乱的动作,“啧”了一声,索性停下脚步,帮着她把皮毛清理干净,“你不是号称将军府的天才长女吗,清洁术都能打偏?”
江琅顺从地收住步伐,盈满笑意的紫罗兰色的双眸回望着啸月,“天才是天才,但专业不对口啊。”
“厚颜无耻。”
啸月撂下一句结语,修长的狼尾利落地甩了甩,重新迈开步伐。但速度相较之前显然有所放缓。
她确实不想浪费时间去处理人际关系——但像这种主动黏上来甩又甩不开的家伙,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是浅沧牌寄生虫吗?为什么这么喜欢黏着我?”在十年前第一次相遇时,面对坚持不懈地跟着自己的江琅,她曾这么忍无可忍地问道,“跟其他人打好关系明显会更有价值吧。”
“价值?”
那是啸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江琅的脸上看到那种高深莫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诡谲笑容。
“那些不过是天天活在尔虞我诈中的蠢货罢了,我对那种只会勾心斗角的家伙不感兴趣。相比之下……”
江琅脸上原有的表情,随之由一种更为天真烂漫的笑容所取代,“你明显比他们更有趣啊。对我而言,这反而更有‘价值’。”
“而且,结交其他世家大族,一向是父亲和兄长的任务,跟我可没什么关系。”在她看似纯真的语气中,不乏些许讽刺的意味在。
啸月也一度怀疑江琅是为了试探她的身份才接近她。但在数次的接触下来,江琅并没有对她的曾经进行过多的探究,她们之间谈及最多的是各家族权臣间的矛盾以及另外三国王室发生的八卦趣闻。长此以往,她索性对江琅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反正多套些信息,对她而言也不算什么坏事。
“实话实说嘛。”江琅对于啸月的这种态度早就习以为常了,“不过,这次宴庆好像不只是单纯庆祝陛下的诞辰。据我父亲说,还会连同前些日子在边境缴回的战利品一并进贡,并对这次的主将进行封赏。”
“又开战了?”啸月将思绪拉回现实,随口回了句,“最近的边境冲突是不是太频繁了些。”
“近几年的话确实如此,而且每一回都跟闪电战一样,没几个月就结束了,但每次停战没多久就又开始了。”江琅耸了耸肩,“这算是让金亦濂……殿下捡着便宜了。”注意到周围侍卫的视线,江琅迅速补上了敬称。
“我父亲说,今晚金亦濂很有可能会被提拔为边境镇军(官职名,边境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但话说回来,自从他五年前申请去了边境之后,边境就不像以往那么太平了,你说,会不会……”
圣魔两国边境这几十年来的战事比四国独立最初那几百年加起来都多,啸月实在很难把“边境”和太平两个词挂钩。
而且,这妮子说话会不会太口无遮拦了点?“你今晚说话还是注意些好,小心隔墙有耳。”啸月对着江琅的后脑勺就是一爪子,“别到时候直接让金亦濂把你父亲的位置给顶了。”
“痛!——你下手别老没轻没重的。”江琅疼得一阵龇牙咧嘴,“敲傻了你给我负责吗?更何况……”
“我倒不觉得他们敢把我父亲撸下来。”在痛劲过去后,她满不在乎地哼了哼,“再怎么说,我父亲也算是奠定现在这个局面的功臣之一,目前应该还不会把手伸到我们将军府来。”
“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啸月无奈扶额。
这傻丫头难道不知道,越是功高盖主的家伙,越容易惹来君王的猜忌吗?
「到底该说她是聪明还是说她傻。」
啸月在心下叹了口气,并没有将这句吐槽说出口。
“已经到了哦,我先进去啦。”江琅倏然收住步伐,像是为了征求她的意见般,扭头看着她,“毕竟微雪郡主现在的处境……我们一起进去的话恐怕会给她……”
“不用你多嘴,我知道。”啸月挥了挥爪。
微雪本就处于一种微妙地位,若是她跟江琅在这种场合下走得过近,反倒会给微雪和江氏招来不必要的猜忌与怀疑——毕竟一个掌控着永昼郡这一圣界第一经济大郡,一个则控制着国内一半以上的兵权。
不过江琅的话语优先考虑到的居然是微雪……从江琅的表情与言辞来看,这并不像是在客套。
“那么,待会见喽。”
“嗯。”想到这里,啸月回敬着的礼貌的微笑或多或少地有了些许真诚。
“待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