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浅从小便听父亲说,倘若想要得到什么,便尽管去争取,费劲心机也好,狼狈不堪也罢,只要最终能达偿所愿,手段如何,根本无足轻重。勤以精进琴棋书画,和冒领他人恩德,抑或是下药阴谋设计之间,难道真有什么根本上的分别吗?无非都是为了成为仲夜阑的王妃,而付出的小小代价罢了。那些不曾明白代价的含义,一脸惫懒无辜,便可心想事成的人,才比较应当感到羞愧吧。
华浅斜眼看了看侍立在仲夜阑身后的牧遥,觉得自己实在还是不太看得上她。哪怕经历了家人流放的巨变,她仍只是“貌似认真”地查案、复仇——待在仲夜阑和自己身边这么久,也不知道来翻翻上锁匣格里的信件(枉费自己还辛苦准备了些假证据,想混进她的翻案证据里以绝地反击),莫名其妙地赢得了突厥王子伍朔漠的倾心,却并不懂得利用这份爱意,将他牢牢握在手中为己所用。根本就没有做尽一切可做的事,却期期艾艾地整日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真是,太令人讨厌了。
这份讨厌,甚而,还连带着延伸到了爱慕牧遥的男人们身上,哪怕是自己曾青眼相加的仲夜阑也不能例外。啧,都是些没什么品味,也不理解人生残酷的家伙,庸俗、幼稚。
不过,无论如何厌恶抵触,流年不利的阿浅,已然没什么挑拣选择的空间了。自己曾经的阴谋设计已然件件曝露,仲夜阑的休弃不过是时间问题;至于牧遥,这个罪臣之女、手下败将,也在皇帝的默许、仲夜阑的包庇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名流齐聚的宴席上,她的身份不再可被用作把柄;而自己从小到大,敬重、依仗的父亲,近日来也在朝堂上渐显颓势,权力被削弱、党羽被剪除,大厦将倾,只在眼前。
因此,当牧遥的三号爱慕者,伍朔漠,私下传信,提议两人相商合作时,华浅没什么犹豫地便应承了下来。反正局面已然坏到了这般地步,唯有放手一搏,方可赢取一线生机。他是诚心合作也好,包藏祸心也罢,总归也算个可资利用的转机。
所谓谈判,一在于筹码,二在于气势。而两方间的较量,是在上谈判桌前,便业已开始的。
于是尽管约定的时间已到,华浅仍是闲适悠然地躺在靠椅上,吃着千芷剥好的核桃,看着戎舟习剑练武。直至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施施然起身,由着千芷细细将白绸裙子上的每一处褶皱掖平,方才不慌不忙地出门。
其实说起来,王妃出趟门,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可自从下药设计、顶替恩德之事被揭穿后,华浅已然是同仲夜阑彻底翻了脸,这些平常小事,便也越发不甚在意了。左右闹到了如此地步,仲夜阑都没休了自己,添个一桩、两桩的,也没什么要紧。
约定的地方,是在西城一间清雅的茶楼。来来往往的大多是些士人学子。华浅戴上帷帽,拾级而上,走至二楼西侧的雅间门口。还没等她抬手敲门,门便从里侧被唰得一下拉开了,迎面便见伍朔漠那难掩焦躁的脸。
“王妃好大的派头,叫我从中午等到现在,再过会儿,天都要黑了。难不成…”,伍朔漠突然松开了眉头,嘴角也挂上了一抹轻佻的笑意,“难不成,王妃是存心拖延到夜里,想要与我把酒言欢、同床共枕吗?”边说着,边伸手掀开了华浅的帷帽,低下头,盯视着她的双眼,只等着看她恼羞成怒。
可惜华浅并不理会他,只是微推了推他的肩,侧身进入茶室,在窗边的位置坐下,又为自己沏了一杯普洱后,方才缓缓开口。
“从前我还总是奇怪,为何牧遥放着突厥王子妃不做,非要赖着仲夜阑这个已经娶妻的王爷,今日一见,倒是为我解惑了。”华浅抬起眼,浅笑着看向仍立在门边的伍朔漠,“小王子,实在,不怎么成样子呢。”
“呵,我在家乡时便听说,华家华浅,是京城第一才女,想必,自然是比我更成样子的。可现在,不还是要为了挽回自己的夫君,来与我这般人合作吗?”伍朔漠走回到茶桌边,正对着华浅,坐了下来,斜斜躺在椅子上,端的是一副浪荡公子样。
“小王子猜错了呢。”华浅轻声道。伍朔漠似是被勾起了兴趣,微微坐正。但华浅却是停下了话头,反而端起茶壶,将熟普茶水,缓缓注入伍朔漠面前的茶盏中。看着她白绸袖子下的纤细手腕,伍朔漠几乎疑心那双手,该要如何拿得住沉重的茶壶。
可华浅的手却是稳稳当当,轻巧地将茶壶放回茶盘上,复又举起自己面前的茶盏,眉眼略弯了弯,说道,“其实这些口舌之争也没什么意思。今日确实是我来迟了。我就以茶代酒,向小王子赔罪了。”
伍朔漠微微抬起眼,眼眉斜斜地向上,如同刀锋般尖利,收起了浪荡子的散漫,渐渐显出了几分传闻中残酷狠辣的模样来,“一口一个小王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大梁王妃,今年也才刚刚十七,我可是已然二十有二了,”他拿起茶一饮而尽,又道,“小王妃,既然要合作,便得诚心,你说我猜错了,难道,你敢说自己不是为了仲夜阑而来的?”其右手骤然扣紧茶盏,神色肃然。
华浅神情却仍是淡淡的,垂首品了一口茶,才道,“是,也不是。我不比小…”话音顿了顿,“伍公子,深情一往。如今,我不过是想要在乱局中求个平安,保住自己、保住华家罢了。至于是靠着仲夜阑,还是靠着别的什么,倒也确实是没什么所谓。牧遥如今为了翻她家的通敌案四处奔走,虽然也不算是查到了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可终究有些令人心烦,倘若伍公子您能争气些,赢得佳人芳心,带着牧遥远走高飞去塞北,也算是帮我除去了一桩小小的麻烦。届时,我一定诚心祝愿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华浅笑意盈盈地望着对面的伍朔漠,似乎这祝福,句句都发自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