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和自己相伴了几年的忠犬大黄留给了苏秦,就走了。
父亲一走,苏秦立即脱光膀子干起活儿来。昨夜情景,已经使他一路上对家的思念化为乌有,温情的梦幻在那一刻突然地破碎了,断裂了。要不是木讷深远的老父亲,他肯定会愤然离家自己闯荡去了。大嫂与妻子的冷漠与嘲笑残酷地撕碎了自己梦幻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了主意——远远离开自己原先的华贵的瓦釜书院,离家苦修,再造自己。
第一件事,就是在这断垣残壁上结一间能够遮风挡雨的草庐。
他一头钻进齐腰深的荒草中,拣细密的茅草一撮一撮地拔了起来。大黄一直卧在断墙下自顾呼噜,后来终于也钻到荒草中来了。暮色消失天黑定时,断墙下堆了一大垛茅草。苏秦与大黄各自吃了一张干饼一块酱肉,大喝了一通甘凉的井水,便开始盖自己的草庐。
时下正当九月中旬,秋月将满,分外明亮。苏秦趁着月色仔细查看了断墙,不用砌墙,就是屋顶上草抹泥。他先用铁耒挖土,围了一口很大的泥锅,又打了五六桶水倒进泥锅,然后向泥锅里填满选好的半干土块:等待泥锅泡土的时刻,用那口柴刀剁了许多细碎茅草,扔进了泥锅,然后赤脚跳进泥锅反复踩踏。月上中天的时分,一锅软黏适度的草泥和好了。虽然是大汗淋漓,苏秦却是精神抖擞,丝毫不觉得困乏。一鼓作气,他开始给屋顶上草。东方已经鱼肚白了,苏秦没有歇息,开始铺干茅草。正午时分,苏秦压完了一面茅草,高兴地从土墙上爬下来,双腿一软,倒在了大黄身边。
“呼——”一阵粗重的鼾声响了起来。大黄嗅了嗅苏秦,摇摇尾巴也卧倒了。
“呜,呼……”大黄喉头呼噜着,靠在苏秦身边也睡着了。
时序已至寒冬,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原野上的一切都模糊了,孤独的草庐已经完全淹没在漫无边际的风雪之中。苏秦在屋外逆风而立,一字一字,高声吟诵起了《阴符经》——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九月末草庐刚一结好,苏秦便开始了一种奇特的粗简生活。每晚一顿干饼酱肉,喝一通老井的甜水了事。瞌睡了,在草席上和衣睡上一两个时辰,醒来了到井台上用冷水冲洗一番,立即又回来
揣摩苦读。日复一日,倒是分外踏实。
住进草庐,苏秦心底深处的那股烦躁急迫消失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学问面上渊博,却缺乏专注一点的精深。这一点,就是对天下大势的洞察。要锤炼这种见识,需要的不是具体的就事论事的学问,而是高屋建瓴鸟瞰天下的眼光境界。“必须大悟,方得有成。”这是苏秦在坎坷屈辱中磨出来的见识。
在他打开父亲送来的铜箱翻检到最底层时,一本破旧的羊皮纸大书出现了。——《阴符经》!天哪!他几乎惊讶得要跳起来。“阴符经”几个大字凿凿在目,旁边还有两行小字,找目细看,隐隐约约便是“伊尹太公范蠡鬼谷子”四个名字。他二话不说,坐在门外土坎上便翻了起来……
几个月了,他每日朗诵默记,已经能将《阴符经》倒背如流。这《阴符经》当真是“变通无羁,深微烛照”。苏秦觉得,自己还远远未将《阴符经》咀嚼透烂,还得再下苦功夫。
在这个风雪扑面的寒夜,苏秦依然雷打不动地冲着苍茫的夜空大声朗诵着,渐渐地,他的声音嘶亚了,吼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喉头一阵发甜,猛然喷出了大大一口鲜血,颓然扑倒在地。大黄“鸣”的一声低吼,箭一般扑了过来,叼住苏秦的腰带,腰一弓,使劲儿往门口拖。它将苏秦拖到门口,又三两下拱开了门板,将苏秦拖到了屋内。
“啊……”喉头一阵呼噜喘息,苏秦终于醒来了。
方才一阵吼诵,使他突然顿悟——《阴符经》正是纵横捭阖的大法则!其中天地之道、为政之道、君臣之道、创守之道、万物互动之道、邦国互动之道无所不包。将这些大道理揣摩深透,何愁不能窥透天下奥秘?何愁不能找出列国症结?何愁不能纵横战国?
苏秦又打开了《阴符经》,又一字一字地开始琢磨。读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时,他眼睛突然一亮。老师鬼谷子在这句下边注文:“食者所以治百骸,失其时而生百病。动者所以安万物,失其机而伤万物。时之至间,不容瞬息;先之太过,
后之则不及。是以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也。”读着想着,苏秦心中一片豁亮——
想想自己说秦,就是“先之太过”,如何能够成功?不成功一定是不应时了。王霸大业,秦国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的,但秦国却偏偏拒绝了,而且还拒绝了两次,公孙衍失败了,他苏秦也失败了。现下静心想来,确实是为时过早了。新君即位仅仅一年,秦国内政未安,这时候要秦国立即实施东出争霸,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瞌睡了,头“咚”地一声撞在了木案上。苏秦醒来揉揉眼睛,站起来在屋中踱步,念着想着,自言自语地嘟哝着……猛然,他盯住了“机在于目”四个字,顿时陷入了沉思,想着想着心中一闪,觉得似乎抓住了什么,瞌睡却又猛然
袭来,那闪光又被淹没了。苏秦气恼异常,抓起案上的缝书锥对着大腿猛然一刺,一股鲜血“哧”地喷了出来。
苏秦猛然清醒,“机在于目”,就是见机而动,不死守一端。
“啊哈哈哈哈哈!”苏秦仰天大笑,手舞足蹈,脚下一软,扑在了大黄身上。
冰天雪地的草庐里,苏秦抱着大黄睡去了,人的鼾声与狗的呼噜声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