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这是什么呀?”音乐家师涓看见前面白茫茫的一片。
“那是江水啊。”卫灵公道,“这里是濮水了。”
马在吃草,几个侍臣也拣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卫灵公走近水边去细看,师涓不由跟过去。
月照于浩渺之川,左旁是矗立的岩谷,岸侧的芦荻摇散白色的花穗,川上一座断桥,石梁倾圮,没入水中,桥下流波泻溢。天空有几块灰冻的云彩,舒卷而又飞奔。
柳叶缝中的哀蝉,在呜咽幽鸣,拉起了蔓草中的露虫,蟋蜂和金钟儿也啾唧啾唧的相撞。加以岩穴中水波激荡,川谷的周围万响齐发。于是,芦苇中闪闪流动的萤火,也纵横交错的起飞,仿佛和着虫吟水涌的节拍。
师涓倾耳去谛听:水声、风声、虫声、芦叶磨擦声……喷涌成一片。这是宇宙的大音乐!他沉浸于音律之旋涛中,举起首,看见天宇澄澈,银河化一条萧森的白练,浮浮沉沉地也在涓涓流出无声的音响。
“君王,万有的一切在已死、将生和未生,这是夜之哀曲啊!”师涓说,他沉吟并且恬静。
“师涓!琴拿出来弹吧。”卫灵公凄恻地。
“君王,弹不出呀,宇宙的声音要压倒琴上的声音哩。”
“师漏,你听!……谁在唱歌啊。”卫灵公脸色突而更惨白了。
“哦……”师涓惊骇地伸长了耳朵。
真的,谁在唱歌。那声音非常悠远,不是来自幽膀的谷穴,不是发自芦叶,而是低低忽忽地在那悠远悠远、暧昧迷离的水波弥漫之中。水上的歌声,那是怆惋的,令人落泪的声音。
侍臣们都肃然正襟危坐了。师涓走近沙碛,一只手按在额际,竭着目为向水面眺望。看见浩莽空漾的月之川上,有一礁石,浮露波心,那里黑点闪动,恍惚是人影。这时歌声很清晰,追逐着风涛飘送过来: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
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
送我乎淇之上矣!
……
“哦。师涓!这声音太悲哀了,太美丽了。”卫灵公淤塞着鼻子说。
“君王,这样眩惑的声音,中间有多少青春和生命呀。”
“师涓!你赶快把这声音记录下来。”
“君王,手指抖颤了呀。”
“坐下坐下。你听!你记录啊。”卫灵公一把拉师涓坐下了,侍臣递过十张细致的竹简。
师涓开始沉思,状如入定,抖颤之手记录下震动的音波,回旋起伏, 无数短短长长的标符线号。
水波汹涌,夜潮是涨了。师涓流下晶泪,被夜寒凝冻,珍珠般一颗一颗结在面颧边。
奔涌的浪涛中,鱼虾在跳跃,芦苇中的宿雁也被歌声惊起。
师涓抖颤双手赶不上这急剧的音波,当他奋力记录完毕这歌声时,手已经冻僵,人倒于地上。
侍臣们坐在草丛中听着,僵然不动如墓前的石人。
“师涓!这伟大的音乐呀!”卫灵公流泪扶起师涓。
“这是不朽的著作,宇宙最真挚的律韵啊?”师涓坐起来。
月已倾斜。远远的山村中荒鸡唱晓,天快亮了。当他们跨上马和车驾时,东方已透出鱼肚白色了。
在晋平公的夜宴席上,一阵拍掌声,震人耳朵昏聋。
盲音乐家师旷,坐在一堆乐器当中。这时他的长手指的甲,正滴落在一张桐琴上。
“晋国的音乐可以入耳吗?”晋平公微笑地问着坐在身旁的卫灵公。
“师涓!你把那天晚上在濮水边记录下来的歌,来弹奏一下吧。”卫灵公低低地对师涓说。
“好的好的。”师涓也急于显出自己的本领。他取过琴囊,整理出那十张竹简来。
师涓开始弹琴了。他用尖指甲向当中弦索只一拨,当郎一声,铜瓶上的花枝随着摇晃一下……
盲音乐家师旷,离开座次了。他态度严肃,用手掩在耳后,屏息地去辨听。他突出的前额更显得突出了,终于锁紧了忧苦的眉峰:
“奇怪。这是颓废音乐家师延所制作的男女相悦的歌曲呀。师延制作这歌曲给商纣在酒池肉林上听的,妲己露出白牙齿……这声音距离现在快一千年了。武王伐商,火焚鹿台,师延东走,投下濮水而死!……”
“哦……”四座不约而同地叫着。
“这是亡国之音,奏不得的。”师旷继续着说:“现在该是靡靡之乐结束的时候了,桑间濮上的歌唱,华情绮怨,如水如烟!……”
“哦……”大家又叫了一声。
“华夏的音乐应该走向另外一条路,应该去抒写人世的不平与疾痛,黎民的冤抑与悲鸣……”
“哦……”师涓不觉也哦了起来,但他的手指太奔放了,还不能休止。
“华复的音乐……唉,我也老了。但我希望年青的音乐家们,好好去发扬纯正的智慧,去聆听自然的律韵,撷取宇宙的真实之音:那日月的运行,山川的流动,花草的欣悦以及鱼虫的活泼,到处都是伟大的题材,不朽的音节呀!”盲音乐家师旷张开他那瞽了的眼膜,惘然地向前张望:“我老了。但是,我的眼睛不愿见到黑暗,而我的耳朵却愿听到光明啊!”
师涓站起了,他听到音乐先进师旷的一番话,他感动了,不由把手中的竹简投掷向地上。取过案前*一杯水,倒在琴弦上,用手指揩着:“让古老的调子永远揩干净了罢!让靡靡之乐绝响于人间!我要拂着琴弦,奏出人民的言语,谱出雄壮的音乐,写起伟丽的诗篇!我的琴恐呀,我要背着你走向天涯海角,走向寒冷的边缘与黑暗的缝隙,弹出温暖与明朗的节拍,教听到我的歌声的人都能奋发勇敢而向前啊!”
师旷用手撞起一只战鼓:蓬蓬蓬!四座的听众一齐筋脉贲张的站起来。
一九四六年十月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