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上)
陈最良.“吟馀改抹前春句,饭后寻思午晌茶。蚁上案头沿砚水,蜂穿窗眼咂瓶花。”我陈最良杜衙设帐[1],杜小姐家传《毛诗》[2]。极承老夫人管待。今日早膳已过,我且把毛注潜玩一遍。(念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者好也,逑者求也。
(看介)
陈最良.早晚了,还不见女学生进馆。却也娇养的凶。待我敲三声云板。
(敲云板介)
陈最良.春香,请小姐解书。
(旦引贴捧书上)
杜丽娘【绕池游】素妆才罢,缓步书堂下。对净几明窗潇洒。
春香《昔氏贤文》[3],把人禁杀,恁时节则好教鹦哥唤茶[4]。
(见介)
杜丽娘先生万福,
春香先生少怪。
陈最良.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5]。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
杜丽娘以后不敢了。
春香知道了。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
陈最良.昨日上的《毛诗》,可温习?
杜丽娘温习了。则待讲解。
陈最良.你念来。
(旦念书介)
杜丽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陈最良.听讲。“关关雎鸠”,雎鸠是个鸟,关关鸟声也。
春香怎样声儿?
(末作鸠声)(贴学鸠声诨介)
陈最良.此鸟性喜幽静,在河之洲。
春香是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内关着个斑鸠儿,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6]家。
陈最良.胡说,这是兴[7]。
春香兴个甚的那?
陈最良.兴者起也。起那下头窈窕淑女,是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她
春香为甚好好的求她?
陈最良.多嘴哩。
杜丽娘师父,依注解书,学生自会。但把《诗经》大意,敷演[8]一番。
陈最良.【掉角儿】论《六经》, 《诗经》最葩[9],闺门内许多风雅:有指证,姜嫄产哇[10];不嫉妒,后妃贤达。更有那咏鸡鸣,伤燕羽,泣江皋,思汉广[11],洗净铅华[12]。有风有化[13],宜室宜家。(旦)这经文偌多?(末)《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没多些,只“无邪”两字,付与儿家。
陈最良.书讲了。春香取文房四宝来模字。
(贴下取上)
春香纸、墨、笔、砚在此。
陈最良.这是什么墨?
杜丽娘丫头错拿了,这是螺子黛,画眉的。
陈最良.这是什么笔?
(旦作笑介)
杜丽娘这便是画眉细笔。
陈最良.俺从不曾见。拿去,拿去!这是什么纸?
杜丽娘薛涛笺[14]。
陈最良.拿去,拿去。只拿那蔡伦[15]造的来。这是什么砚?是一个是两个?
杜丽娘鸳鸯砚。
陈最良.许多眼[16]?
杜丽娘泪眼[17]。
陈最良.哭什么子?一发换了来。
(贴背介)
春香好个标老儿[18]!待换去。
(下换上)
春香这可好?
(末看介)
陈最良.着。
杜丽娘学生自会临书。春香还劳把笔[19]。
陈最良.看你临。
(旦写字介)(末看惊介)
陈最良.我从不曾见这样好字。这是什么格?
杜丽娘是卫夫人传下美女簪花之格[20]。
春香待俺写个奴婢学夫人。
杜丽娘还早哩。
春香先生,学生领出恭牌[21]。
(下)
杜丽娘敢问师母尊年?
陈最良.目下平头[22]六十。
杜丽娘学生待绣对鞋儿上寿,请个样儿。
陈最良.生受了。依《孟子》上样儿,做个“不知足而为屦[23]”罢了。
杜丽娘还不见春香来。
陈最良.要唤她么?
(末叫三度介)(贴上)
春香害淋的。
(旦作恼介)
杜丽娘劣丫头哪里来?
(贴笑介)
春香溺尿去来。原来有座大花园。花明柳绿,好耍子哩。
陈最良.哎也,不攻书,花园去。待俺取荆条来。
春香荆条做什么?
春香【前腔】女郎行[24]哪里应文科判衙?止不过识字儿书涂嫩鸦[25]。
(起介)
陈最良.古人读书,有囊萤的,趁月亮[26]的。
春香待映月,耀蟾蜍眼花;待囊萤,把虫蚁儿活支煞[27]。
陈最良.悬梁、刺股[28]呢?
春香比似你悬了梁,损头发;刺了股,添疤痆[29]。有甚光华!
(内叫卖花介)
春香小姐,你听一声声卖花,把读书声差。
陈最良.又引逗小姐哩。待俺当真打一下。
(末作打介)(贴闪介)
春香你待打我这嫩娃娃,桃李门墙[30],崄把负荆人[31]唬煞。
(贴抢荆条投地介)
杜丽娘死丫头,唐突了师父,快跪下。
(贴跪介)
杜丽娘师父看他初犯,容学生责认一遭儿。
杜丽娘【前腔】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
春香则瞧罢。
杜丽娘还嘴,这招风[32]嘴,把香头来绰疤;招花眼,把绣针儿签瞎。
春香瞎了中甚用?
杜丽娘则要你守砚台,跟书案,伴“诗云”,陪“子曰”,没的争差[33]。
春香争差此罢。
(旦挦贴发介)
杜丽娘则问你几丝儿头发,几条背花[34]?敢也怕些些夫人堂上那些家法。
春香再不敢了。
杜丽娘可知道?
陈最良.也罢,松这一遭儿,起来。
(贴起介)
陈最良.【尾声】女弟子则争个不求闻达,和男学生一般儿教法。你们工课完了,方可回衙。咱和公相陪话去(合)怎辜负的这一弄[35]明窗新绛纱。
(下)
(贴作背后指末骂介)
春香村老牛,痴老狗,一些趣也不知!
(旦作扯介)
杜丽娘死丫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打不的你?俺且问你那花园在哪里?
(贴作不说)(旦作笑问介)
(贴指介)
春香兀那不是!
杜丽娘可有甚么景致?
春香景致么,有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绕的流觞曲水[36],面着太湖山石[37]。名花异草,委实华丽。
杜丽娘原来有这等一个所在,且回衙去。
杜丽娘也曾飞絮谢家庭,
春香欲化西园蝶未成。
杜丽娘无限春愁莫相问,
(合)绿阴终借暂时行。
注释
[1]设帐:指教书。
[2]《毛诗》:相传为西汉初毛亨和毛苌所传,是解释《诗经》的一部书。此外,鲁人申培、齐人辕固、燕人韩婴都传《诗》。三家诗先后失传,只有《毛诗》独存。后用《毛诗》作为《诗经》的代称。
[3]《昔氏贤文》:书名,用格言编成的初学读本。
[4]恁时节则好教鹦哥唤茶:这时候。鹦哥,鹦鹉。
[5]“鸡初鸣”三句:这是载于《礼记·内则》篇的旧时代为人子女的生活守则之一。
[6]何知州:与“河之洲”谐音,调笑用。知州,明、清以知州为州的长官名称。掌一州政务。
[7]兴:《诗经》六义之一。即物起兴,民歌的开头。
[8]敷演:陈说并加以引申。此作解释解。
[9]葩:本意为花,这里是华丽有文采的意思。
[10]姜嫄产哇:相传姜嫄是帝喾的妃子,她在荒野踏到巨人脚迹,因而有孕,生下来的儿子就是后稷。哇,通“娃”。
[11]“更有那咏鸡鸣”四句:讲《诗经》的题材。咏鸡鸣,指《齐风·鸡鸣》。伤燕羽,指《邶风·燕燕》。泣江皋,具体指《诗经》中的哪一首诗难以确定。思汉广,指《周南·汉广》。
[12]洗净铅华:归于朴素。铅华,用来搽脸的铅粉。
[13]有风有化:有教育意义。
[14]薛涛笺:唐代名妓薛涛制作的笺纸。
[15]蔡伦:东汉造纸术发明家。
[16]眼:指砚眼,砚石经磨制后出现的天然石纹,圆晕如眼,有白、赤、黄等不同颜色。
[17]泪眼:端砚的眼不很清润明朗的叫泪眼。
[18]标老儿:不知趣的人,犹说土老儿。
[19]把笔:学生初学写字时不会用毛笔,老师以右手握住学生的右手帮着写,叫把笔,也叫把字。
[20]美女簪花之格:此形容书法娟秀。格,标准。
[21]出恭牌:请假上厕所。明代试场不让考生擅离座位,设有出恭入敬牌。考生上厕所,凭牌出入。
[22]平头:凡计数逢十,叫作齐头数。平与齐同。
[23]不知足而为屦:不知道脚的大小而买鞋子。这是写陈最良书呆子气。
[24]女郎行:犹言女儿家。行,用在人称词之后,有“辈”“家”的意思。
[25]书涂嫩鸦:随便写几个字。
[26]趁月亮:据《南齐书》载,南齐江泌家贫点不起灯,晚上在月亮下读书。
[27]活支煞:活生生弄杀。
[28]刺股:用苏秦事。战国时苏秦刻苦学习,怕自己倦极睡去而用钻子刺自己的大腿。
[29]痆:本义是生疮,这里是疮痕,疤痕的意思。
[30]门墙:指师门。
[31]负荆人:身背荆条向人请罪的人。这里指有过错的人。
[32]招风:招惹是非。
[33]没的争差:这里是没有差错的意思。
[34]背花:背上被鞭打的伤痕。
[35]一弄:一派、一带。
[36]曲水:古代风俗,于夏历三月上旬巳日(魏以后始固定为三月三日)就水滨宴乐,以祓除不祥,后人因引水环曲成渠,流觞取饮为乐,称为曲水。
[37]太湖山石: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太湖石产于太湖,石多孔洞,宜于作园林假山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