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帷幔晃动,时不时被吹开一条缝隙,姜缇从殷郊殿内借口“逃”出来。
她坐上马车来到质子营,远远便看到前几日与崇应彪一起堆的雪人如今尚在。
那雪人和她一般高,圆滚滚的,不走近看,还以为是什么白团子。
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给雪人贴心地戴了斗笠和蓑衣,颇像一个胖矮的江湖大侠。
她坐到雪地上,望着眼前又大又圆的雪人,觉着眼熟。
忽而想起堆雪人的那日,与崇应彪堆好雪人后,崇应彪让她和雪人站到一起。
她拖着姬发给她穿的长厚棉袍,乖乖立定到雪人旁边,崇应彪望着眼前的雪人和小孩,摸了摸鼻子,嘴角止不住地想笑。
那时姜缇不懂他笑什么,今日看到这令她自己都眼熟的雪人时才恍然大悟,雪人和当时的自己很像。
都是又圆又矮,像个小团子。
她羞得不好再坐下去,站起身就要走,心中暗暗发誓以后一定不要再穿姬发的那件厚棉袍。
待她要走时看到崇应彪正往这走来,左臂还挂了件白狐皮氅衣,那件氅衣好像是她穿过的。
崇应彪拿着氅衣做什么呢,是给自己的吗?
姜缇站在原地呆望着远处的崇应彪离她越来越近,崇应彪见她在这,有些吃惊,但脸上的表情很快恢复如往常一样高傲的样子。
他没有理会姜缇对他的行礼,而是毫不犹豫地把狐皮大氅披给雪人,还系好了领带。
仿佛这里没人任何人,仿佛他做的这件事没有人看到似的,他像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做这件事时没有任何的设计考虑,更像是一个惯性的随心所欲的行为。
崇应彪走后姜缇回过身再次望向那一直留在原地的雪人,猜到斗笠和蓑衣兴许也是崇应彪给雪人戴的。
姜缇不知道,其实那件白狐皮氅衣本就是崇应彪托他的百夫长专门为她买的,挑了好几件都不甚合他的意,最终还是他亲自去挑选的。
当时他给她穿戴好后,看着大小合适,没有过长也没有过短,而且十分适合她,衬得她更加白净好看。他心中雀跃欣喜,自豪地以为自己的眼光当真不错。
可后来她又将氅衣退还给了他,崇应彪把氅衣放置在自己帐内,觉得它太占位置,看得碍眼,花大价钱买的东西他舍不得扔掉,于是在今日把氅衣送给雪人。
崇应彪知道,温暖的氅衣披给雪人,会加快它的融化,知晓它终有一天会融化,何不让它早早结束这短暂无聊的一生。
日日孤独地站在雪地,无父无母,无人相依无人相伴,时常还要担忧天气是否会变暖,阳光不要照在自己身上,没有双腿自由行动,只能每日看着同一处风景,索然无味。
不是吗?
崇应彪惊奇地发现,自己竟与雪人共情了。
姜缇失落地从营地回到寝殿,好几日吃不下饭,心里装着事,脑中总浮现崇应彪的脸,还有那件自己曾穿过的氅衣,最后披在了雪人身上。
这日,她从外面回到寝殿,姑母正在里面等候,姜缇提起长裙跨过门槛,恭恭敬敬地为姑母行礼。
姑母将姜缇扶起,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来朝歌有几月了,可想家?”
姜缇望向姑母真诚地摇了摇头,姑母爱怜地抚着姜缇的手,尽量放缓语气,生怕接下来的话让她崩溃。
“你的母亲前不久离世,东鲁的信件今日才送来,你可要回去送她最后一程?”
……母亲离世……
姜缇身体颤了颤,姑母感觉到自己抚着的小手在轻微地发抖,再望向姜缇时,看到姜缇眼里含着泪。
姜缇低下头,泪水掉落在她的长裙上,她不敢抬头对上姑母的眼神,怕自己在看到姑母时会更加伤心。
“明日我派人送你回东鲁”姑母温柔细声道,随后将她抱进怀里安抚。
姜缇并没有多么地悲伤难过,很快平息好心情。母亲的疯病喝了几年药仍未见好转,身体反而急转直下,她有做过心理准备,想过母亲终有一日会离去。
母亲终于解脱了,
或者说,
锁住姜缇的枷锁终于崩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