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种事叫渡劫,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有自己的劫。
奈奈搀着素素在庭院中散步,孕期中的妇人多是嗜睡,自从素素失去一双眼睛之后,整日更是要睡上半天的光景。庭外春光和煦,适宜出门散心。
一揽芳华之前本是个冷清的殿宇,闲置了百年才迎来了素素这位娘娘,一日夜华来了兴致,派人移植了几株十里桃林的桃树。奈奈偶尔听素素说起过,她是极爱桃花的。
站在庭中,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漏到她身上变成了淡淡的轻轻摇曳的光晕。
从前他总是不来见她,她静坐在这一揽芳华一夜又一夜,看过晨间的第一缕晨曦,感受过夜间的第一抹月华,迟迟等不来他。起初,她竟痴傻地以为只要能与他长相守,旁的便什么都能不在乎。那日素锦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她与他始终是天上人间,隔着跨不过的鸿沟。
素锦对镜哭诉,袒露她是不得已才做了天妃,那一刻她虽在紫宸殿外,离他只有十步之遥。便是这十步有她不曾踏足的少年时光,任凭她怎样都是越不过的。原来他们之间是那么可笑,曾经互诉衷肠的铜镜在别的女子手上,就是连他赠予她的名字里也有那女子的影子。
素锦,素素。
眼睛酸涩无比,下意识抚上眼眶,触手只是冰冷的一方白绫。她苦涩一笑,连眼睛都没了哪里还能留下眼泪呢?奈奈知晓素素又在感怀,连忙扶她到别处歇息。她也曾听闻一揽芳华又来了一位宫娥,只是还未曾见到那人,忍不住向素素打听:“娘娘,我听闻咱们一揽芳华又来了一位宫娥,您可曾见过?”
素素靠在躺椅上惬意地晒着太阳,想到数个时辰前素锦曾到过这宫里,知鹤只是将自己送回了殿内,再也没回来。她大慌,摸索着起身:“数个时辰前,素锦曾到过宫里,莫非她……”
奈奈听及“素锦”二字时,心已然凉了半截,这素锦天妃向来与素素不睦,定是不会绕过那名宫婢的。
“娘娘莫急,你看奴婢这不是完好地回来了吗?”
甫一进庭院,便听到素素十分忧心她的处境,如今她可受不了半分惊吓,连连安慰道:“素锦天妃只是嘱咐奴婢几句,免得奴婢粗手笨脚冲撞了娘娘。”知鹤一身宫婢装扮,这通身的气派却是矜贵得很。
奈奈来自九江仙山,之前从未见过如知鹤般明艳的仙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位仙子姐姐你生的可真美,我自来这九重天便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好看的仙子,连那素锦天妃亦是比不上你呢?”
女子总是爱美的,听奈奈如此夸奖自己,嘴角更是压不住,故作羞赧:“这位姐姐便是奈奈吧,要我说咱们娘娘才是美人,不然怎能是太子殿下宫里唯一的侧妃呢?”素素但笑不语,静静听着二人打趣的言语,感觉是那么心安。在这偌大的洗梧宫里,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是夜,知鹤小心卸去素素发间的发簪,素素本不喜这些饰品,奈何她二人执意让她戴,她也只好由着她们。
知鹤说到底也是一方养尊处优的公主,这些琐事她也不过是照着平日里玉如的样子在做。还好素素满鬓鸦发十分柔顺,用不得多少技法,只消耐心即可。执起木梳慢慢顺着发髻下,倒也是十分像样,她十分得意点点头:“娘娘可是累了?”素素颔首,知鹤忽然注意到她额间的一抹朱砂,甚是殷红,摄人心魄。
手上动作一滞,她曾听师尊说起过若是某位仙家不慎被别人锁住了记忆法术,额间便会多出来一抹朱砂。前不久在离开洗梧宫,帝君曾告诉过她不可干涉渡劫,当时自己并未多想,现下却是不得不想,若真是哪位上仙在天宫历劫,她算不算扰乱了她的劫数呢?
天命便是如此,容不得任何人干涉。劫数劫数,唯有自渡。
知鹤分神许久,手上力道不觉重了几分,素素吃痛:“知鹤,力道有些大了!”她回过神来,看着木梳上扯下的几缕发丝,十分歉疚:“是奴婢的不是,还望娘娘恕罪。”
素素是个好性的,只当是今日知鹤因琐事累到了,早早便打发她回去休息。
月明星朗的天宫静谧至极,知鹤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难免有些冷清。今夜她本是不想回到太晨宫中去的,奈何她心中疑窦丛生,唯有那人能为她解惑了。
朝君殿内的烛火已然熄灭,虽然已经过了子夜,但今日帝君竟比平日里休息的要早。院中依然水声潺潺,天空中星光点点,她提着一盏宫灯穿过庭院,就要走到回廊处,屋顶上的一片琉璃瓦乍然落在她的脚边,摔的七零八落。
知鹤立刻警觉起来,难不成是有人夜半潜入这太晨宫中?想到这里她立刻熄灭了宫灯,警惕地向屋顶望去。
屋顶上是一尊翩翩如玉的身影,轻盈的衣袖随风而动,还没等她反应,只见那人弹指一挥,一阵轻灵的风力便将她推上屋顶。知鹤跌跌撞撞,险些撞入那人怀中,却被对方一把扶住,慌乱间闻到熟悉的白檀清香——是东华帝君!
知鹤还未站定就急急询问:“帝君?您怎会在……在屋顶上?”
东华帝君一手拿着一小坛酒,一手揽着知鹤,看清对方是谁后才慢慢放手,说道:“竟是你,今夜你不是宿在洗梧宫了吗?”
知鹤顿时有些心虚,她不过是贪念在眼前这位尊神能为她解惑的机会,这才回了太晨宫中。现下帝君问起,知鹤也只好从实招来,谄媚道:“今日不过是与帝君开的玩笑,帝君可千万不能当真的!”
东华没有言语,只是端详着她的神色,然后脱口而出:“你可知欺骗帝君是何罪?”
果然,是个性格古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无趣老神仙,知鹤暗暗抱怨,这帝君,不是做些奇怪举动,便是在自家屋顶上喝酒,回回都正好让她逮个正着,
可偏偏这尊大神她还不能得罪……
一轮温柔的圆月照着屋顶上的二人,知鹤默默想着如何讨好帝君,看着东华有些醉意的侧脸,不由得问:“帝君为何深夜在此饮酒?可是有什么原因?”东华倒是没有回答,却拿起手中的酒坛,反问道:“不知你在玉清宫得这一万年来是否学会了饮酒?”
知鹤自觉自己一直来便是安静乖巧的,日日忙着勤修苦学,哪里会饮酒,但她说不出“不会”这等话来,想都没想便回答了:“会!”
说罢,东华与知鹤二人并肩坐在了屋脊上,他挥了挥衣袖,顷刻间变出几坛酒来,借着盈盈月光,两人饶有兴致地饮着酒。倘若这个时辰有哪位小仙还未入睡,定能听到朝君殿的屋顶上时不时传出些许谈笑声。
几盏杯中物饮下,知鹤瓷白的脸染上阵阵绯红,可不服输的她竟还打算继续。看着知鹤有点倔强的脸,东华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笑,抢过她手里的酒,说道:“今日已饮下了不少酒,再饮下去恐怕要本君亲自送你回去。等你将酒量练好了,再来与本君较量。”
知鹤看着应渊脸上的笑意,恍惚间觉得眼前的东华帝君与之前任何时候都不太一样,情不自禁凝望了许久,带着些许醉意的说:“帝君似乎不总是这样开心。”
东华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淡然地:“你从不肯服输,向往高处,但你可曾想过,也许只有当你很渺小时,才能拥有自由、朋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而一旦身居高位,就有了很多……身不由己……”
知鹤心里一沉,自由、朋友,她原本也不曾拥有,她这漫长数万年的光阴,从来都不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始终追求的都只是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让任何人小瞧了她,就是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弱者。她虽有上始元尊庇佑,可到底不过一介孤女,日后要想在四海八荒立足,必须要有足够的实力。
沉默半响,知鹤忽然间觉得眼前的帝君和她一样孤单,“这些本就不是我想要追求的。而且我知道,帝君您不一样,纵使说着身不由己也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冷淡寡言、刻板教条。”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些也确实是知鹤的肺腑之言,这些时日与帝君相处以来,她也知晓他并非别人所说的那般无情。
东华有些讶异,看着她微红的面颊和微动的睫毛,缓缓道:“其实你也并非表面上这般乖巧伶俐、安分克己。”
月光下的帝君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目若朗星,目光却是那样落寞。她心跳似乎漏了一拍,这样的神情她似乎见过万万次,那压在心底的疑惑早已不知所踪。他虽是四海八荒人人敬仰的帝君,竟也有如此清冷的时刻吗?
月凉风清处,两人各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