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的《猫》发表于1946年之前,作家吴泰昌在《我认识的钱钟书》中对此记得清清楚楚:
1945年秋,抗日战争胜利后,健吾先生和同在上海的郑振铎先生(西谛)共同策划出版 大型文学杂志《文艺复兴》,至1946年1月创刊,在这几个月内,西谛先生和他分头向在上 海、南京、重庆、北平的一些文友求援。《围城》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约定的。健吾先生 说,……西谛先生和我向他索取《围城》连载,他同意了,并商定从创刊号起用一年的篇幅连 载完这部长篇。但在创刊号组版时,钟书先生却以来不及抄写为由,要求延一期发表。同时, 他拿来短篇小说《猫》。这样,我们在创刊号发表《猫》的同时,在“下期要目预告”中,将 钱钟书的《围城》在头条予以公布。健吾先生说,这是想给读者一个意外,也是为了避免作者变卦。
《猫》后来收入小说集《人·兽·鬼》,是一篇讽刺人力透纸背的小说。
地摊网文里中说这篇《猫》钱钟书是因为钱林两家“猫之战”而作,未免有点太小瞧钱钟书了。更何况他搬到清华园与梁家作邻居已经是1949年8月时的事了。
钱钟书直到晚年之前都是一个刺头,性格直爽,爱憎分明,怼天怼地怼空气,用现在话来说差不多就是个“喷子”。
但以林徽因在钱钟书眼中的重要程度,实在犯不上专门写这么一篇长文讨伐。《猫》一文中的种种角色确有所指,但林徽因于《猫》中实属躺枪。
钱钟书在《猫》里喷的其实是当年他在西南联大时遭遇“职场霸凌”的事,真正要喷的人是京圈文坛那伙高级分子在西南联大组成的小团体。
与其说《猫》是《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姐妹篇,倒不如说《猫》是《围城》的姐妹篇,因为钱钟书在《猫》里想怼的人,跟《围城》一样,都是西南联大那批排挤他的旧同事,梁林夫妇并非西南联大的教员其实不在此列(梁林夫妇是西南联大初建时外聘的工程师),但巧的是他那批旧同事当年多是林徽因北京沙龙中的常客,于是与林徽因当年名媛形象有五分相似的李太太一角就诞生了,而李太太不过是串连出西南联大京圈小团体的一个引子。
钱钟书1937年从牛津毕业后,又去法国巴黎大学做研究,本想攻读博士学位但后来放弃了。1938年,钱钟书将要回国时,不少大学想聘他,最后,还是他的母校清华大学占了上风,当时竭力促成钱钟书回清华任教的是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冯 友兰。请钱钟书来西南联大教书的除了冯友兰,还有钱钟书的老师吴宓。 西南联大聘请钱钟书为教授,在外文系执教,是破格聘请的。其时,钱钟书刚 过28岁。这算是职场新人钱钟书的第一份工作,其起点不可谓不高。
杨绛曾解释过钱钟书为何1939年夏还沪,便不再返回西南联大一事。称钱钟书并不情愿离开联大:收到父亲钱基博来信后,他“满面愁容”,对于到蓝田担任英 文系主任一事“并不答应”,但是最终因“妈妈、叔父、弟弟妹妹”等“都主张他 去”,且便于“侍奉父亲”,最终勉强同意。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钱钟书与西南联大诸同事的交往中,究竟是否有过不快之感?
在朱天一所著的《襟抱凄寒不可温——钱锺书“冷屋叙事”的冷与热》一文中,通过解析钱钟书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创作的古体诗,得窥钱钟书当时的心路历程。摘录部分如下:
《入滇口号》,当为其甫至西南联大时所写作的,当为自勉之作, 其诗云: “未谷芸台此宦游,升庵后有质园留。狂言我愧桑民怿,能与宗元夺柳州”。
此诗用典极为密集,先后并举多位仕宦西南的明清名士,包括:桂馥、阮元、 杨慎、商盘、桑悦。特别是桑悦(民怿)之典的使用,极耐人寻味,其人曾仕宦柳 州,不屑于柳宗元因善政“擅此州名久”,自负“吾一旦往,掩夺其上”。而“我愧”则是钱以桑悦自 比,遗憾不能成为像桑悦那样的人,但这种“愧”的情感在钱刚刚入滇时在诗中表 露出来,则是故作自谦语,言外之意是别有抱负,希望将来能有柳宗元那样惠利一方的贡献。
钱钟书在联大期间的诗作,情绪却迅速由热转冷,由多集体性的“陆沉之忧” 转为高度个人化的负面情绪书写。《槐聚》中所收1938年的最后两首,总题 《心》,当为岁末所作,流露出极强的怀旧色彩和苦闷孤独情绪,透露出冰冷的情感体验。录诗如下:
往事成尘欲作堆,直堪墟墓认灵台,旧游昔梦都尘迹,拉杂心中瘗葬来(其 一)。
坐看冥色没无垠,襟抱凄寒不可温。影事上心坟鬼语,憧憧齐出趁黄昏(其 二)。
冯友兰在1938年7月25日给梅贻琦的信中大力推荐钱钟书“弟意或可即将聘书寄去”,建议“名义可与教授,月薪300元”,因此1938至1939年联大教授的生活较为阔绰,并不存在衣食紧张的问题。
万念如虫竞食心,一身如影欲依形。十年离味从头记,尔许凄凉总未经。
这首诗较为全面的总结了他自己在联大时期的生活、精神状态,却与第一节中我们分析的《入滇口号》情绪迥异,感遇怀旧的色彩浓郁。
据许渊冲回忆,钱钟书的课,给他的总体印象 是有着“独立不羁的英姿”,且讲课妙语不断,这是其他教授所不能比的。钱的不 羁姿态和过于外露的才气,却也曾引起作为师辈的叶公超的“挖苦”,说钱应直接 留学,而“不该来清华”。跟冯友兰一样,叶公超对钱钟书也曾多有提携之心,曾 写信谈及“联大保留一个教授的位置是准备给钱钟书的”,而钱闻后的反应未免太冷:“莫非要我每日三餐都要祈祷感谢叶公超吗?”
未收入《槐聚诗存》, 但标明昆明作的《春怀》诗中有“且任积毁销吾骨”语,因而想着“抱芳同尽”, 安于“眠”和“食”中静送光阴(“瞢腾眠食送光阴”)。此诗不妨与收入《槐聚》中的《午睡》、《寓夜》对读,抒情主体深夜“袷衣负手独巡廊”,难以安眠 地“待旦漫漫夜故长”,而在白日“身如槁木朽还非”,虽均写春日,却掩扉避日,不复入滇时对“春晖”的炽热追求。钱钟书怀念旧游,感慨“积毁销骨”,实际上反映了其在联大时期与同事交往的不如意。
然而孤独感煎熬的同时,抒情主体也享受着孤独。钱钟书平生“最厌恶那些在官场加名利场里混来混去的知识分子,骂他们是市侩和风派”。这时,“冷”反而 成为了钱对抗积毁性的、集体化话语侵蚀的姿态 :“且任积毁”而不愿与热闹合 流,对一切“自欺欺人的生活态度”和“虚荣心”的追求,均“看不上眼”的冷淡 态度,总是“躲开”或“旁若无人地径自走去”。这种姿态颇有以赛亚·柏林所谓之 “消极自由(negative liberty)”的性质。钱亦对抗战时期,以“居马上”夺舍文学本位的观点颇为反感,并戏谑性地把文坛分为“文人”与“用人”两种阵营, 在“用人”看来,“文学必须销毁,而文人却不妨奖励”。可以见出,钱对于文艺 本位在抗战语境的集体性裹挟中消失,保持深深警惕。冷屋之冷,也是“文人”比 旁人更“轻贱”自身,所体会到的冷,是一种面向客体的自嘲性修辞。钱钟书自忖 对“欠缺美感”的“价值盲”的攻击是“高射炮打蚊子”,但“小题目,若不大 做”,也便不会有人理会,其对所谓“小店开张,也要请当地长官参加典礼”的比 喻便是影射“价值盲”与“权势者”的结盟。钱钟书将西南联大看作一间热闹的“小店”,而自己的冷屋却不想变作人来人往的热锅。其中包含了对权力的蔑视, 对“高调启蒙”的怀疑,
钱钟书在1939年暑假返沪后的五言古风《杂书》中有句“勿喜暑全收,反忧假 过半”,其所忧虑的是假期结束后回到西南联大。这也证明了联大生活和交际,对他来说并不愉快。
据《吴宓日记》,1939年上半学期的课程是在6月30日结束的,而滕固的宴会是在7月2日,因此可以推定钱钟书的《滕若渠饯别有诗赋答》一诗当作于宴后,7月初的几日间,旋即趁暑假返沪,《槐聚》中,离开昆明前最后一首诗《发昆明电报绛》当与滕固的唱和诗创作时间相近。刚入滇时,钱豪情满怀地以柳宗元自勉, 而离开时只剩下“谁使吾山之囚吾兮”的悲戚,虽反其意以勉滕固,“莫摹子厚囚 山赋,诸峰易挫割愁铓”,却暴露了初入滇时,“能与宗元夺柳州”的自我形象期 待的幻灭。
当久囚冷屋的钱钟书行将离开,是以“不辞触热为君还”的姿态,一语双关地 混淆了个人情感与天气情况,是为重要的人,走出情感上的冷峻,并且“毅然独客 归初伏”,仍然保持着独立狷介的秉性,既未写到友人相送,也无人结伴同行, 1939年的初伏日为7月22日,钱钟书此时归家,诗中那种无所顾忌的愉快心情跃然 纸上。据许渊冲日记载,7月24日,钱钟书班上的英文学年考试成绩公布。钱诗中 的“欲去宁无三宿恋”当是完成期末最后的评卷工作,而钱那种一刻也不想停留, 只想尽快返沪的心情也很值得玩味。
不少论者认为,钱钟书在西南联大只教了短短一学年,因和同事关系紧张,不辞而别。
其实《围城》中诗人曹元朗的原型是当年他的直属上司英文系主任叶公超。当若干年后有人向叶公超问起钱钟书在联大的情况时,叶公超竟回答说他不记得钱钟书曾在那里教过书。
叶公超和钱钟书这曾经的师生因何不甚和谐。吴学昭的《听杨绛谈往事》披 露:联大外文系里收购钱钟书从国外带回的西书,没有依价偿付书款。这事情和外文系主任叶公超有关。《吴宓诗集》中收录了钱钟书致吴宓的一首诗,让我们隐约 看到事情的原委:
“清缮所开目,价格略可稽。应开二百镑,有羡而无亏;尚余四十许,待师补缺遗。媵书上叶先(叶公超),重言申明之。珏良(周珏良)所目睹,皎皎不可欺。朝来与叶晤,复将此点提;则云已自补,无复有余资。”
这件小事可能影响到两人的关系。 1939年暑假,钱钟书去上海探亲,再也没有回联大。这是钱钟书人生中的一个 重要转折点,钱钟书为何舍弃了联大,选择去湖南蓝田师院执教?当时他父亲钱基 博已在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任教,想让钱钟书也往蓝田师范,一面任教,一面照 顾自己。杨绛晚年撰文回忆说:“锺书的母亲、弟弟、妹妹,连同叔父,都认为这 是天大好事”。主要是不忍拂逆父亲意愿,钱钟书写信给联大外文系主任叶公超, 说他因老父多病,需他陪侍,这学年不能到校上课了。杨绛说:“钟书没有给梅校 长写信辞职,因为私心希望下一年暑假陪他父亲回上海后重返清华。” 叶公超没有回信答复,想来他将此事向梅贻琦汇报。所以才有了梅贻琦两次电报挽留。
叶公超为何没有回信答复,是不屑一顾懒得回,还是得知钱骂自己“太 懒”意气难平、故意不回?这是个谜团。
钱钟书暑假没有收到叶公超的回复,杨绛回忆,在这样的情形下,“十月十日 或十一日,钟书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下,和蓝田师院聘请的其它同事结伴离开上海, 同往湖南蓝田。”
从钱钟书众多文学作品中可以总结出他笔下的“另一类知识分子”是一群灰色高级的知识分子:他们不学无术、冥顽不灵;他们缺乏爱国热情与政治操守,却在权利上勾心斗角;他们站在教育的最高点却拥有着封建腐朽的思想……他甚至在小说里怒斥道:“我不是写几个可以用你们石头打他的妇人,我是为你们高等人造一面镜子。”
后来有学者评论说:钱钟书的年轻气盛,生性耿直彻底惹怒了周围年长的教授以及学者们,他们有的是主任、有的是院长,皆是“高级分子”,他尽是受到压迫与挤压,也难怪待不下去。
西南联大人才辈出、历史意义重大,这点是不能否认的,但也不能说偌大一个西南联大就没点蝇营狗苟之事滋生,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参考下文:
被高估了的西南联合大学--文史--中国作家网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猫》一文开篇部分:
它到李家不足两年,在这两年里,日本霸占了东三省,北平的行政机构改组了一次,非洲亡了一个国,兴了一个帝国,国际联盟暴露了真相,只算一个国际联梦或者一群国际联盲,但是李太太并没有换丈夫,淘气还保持着主人的宠爱和自己的顽皮。在这变故反复的世界里,多少人对主义和信仰能有同样的恒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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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口店“北京人”遗骸的发现,更证明了北平居住者的优秀。“北京人”是猴子里最进步的,有如北平人是中国人里最文明的。因此当时报纸上闹什么“京派”,知识分子们上溯到“北京人”为开派祖师,所以北京虽然改名北平,他们不自称“平派”。京派差不多全是南方人。那些南方人对于他们侨居北平的得意,仿佛犹太人爱他们入籍归化的国家,不住地挂在口头上。迁居到北平以来,李太太脚上没发过湿气,这是住在文化中心的意外利益。
这里已经很直白了,钱钟书针对的不是林徽因,他是说京圈小团体的诸位都是乐色。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钱钟书的前上司叶公超了,小说《猫》中的男主人公李建侯,很多人仅仅根据一句“她的丈夫最驯良、最不碍事。”就断定影射的是梁思成,他们大概压根没看过《猫》的全文。
李建侯在《猫》里是一个即惧内又大男子主义的矛盾人物,不学无术,论文造假,还是个官迷,故事的末尾,他在朋友的嘲讽下勇敢了一回:跟自己的“表侄女”私奔了。
袁友春道:“像建侯才可以安全地用女书记,保没有引诱良家少女的危险。家里放着爱默这样美的太太,他眼睛看高了,要他垂青可不容易。”
陈侠君瞧建侯一眼道:“他要引诱,怕也没这胆量。”
建侯按住恼怒,强笑道:“你知道我没胆量?”
侠君大叫道:“这简直大逆不道! 爱默,你听见没有? 快把你们先生看管起来。”
爱默笑道:“有人爱上建侯,那最好没有。这证明我挑丈夫的眼光不错,旁人也有目共赏。我该得意,决不吃‘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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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默说:“建侯昨天下午坐通车回南了?”
爱默说:“你消息真快!是老白告诉你的吧?”
“我知道得很早,我昨天送他走的。”
“这事怪了!他事先通知你没有?”
“你知道他见了我就头痛,那里会巴巴地来告诉我?我这几天无聊,有朋友走,就到车站去送,借此看看各种各色的人。昨天我送一个亲戚,谁知道碰上你们先生,他看见我好象很不得劲,要躲,我招呼了他,他才跟我说到上海找房子去。你昨天倒没有去送他?”
“我们老夫老妻,又不是依依惜别的情人。大不了去趟上海,送什么行?他也不要人送,只带了个手提箱,没有大行李。”
“他有个表侄女和他一起回南,是不是?”侠君含意无穷地盯住爱默。
爱默跳起来道:“呀?什么?”
“他卧车车厢里只有他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样子很老实,长得也不顶好,见了我只想躲,你说怪不怪?建侯说是他的表侄女?那也算得你的表侄女了。”
爱默脸色发白说:“他哪里有什么表侄女?这有点儿蹊跷?”“是呀!我当时也说,怎么从没听你们说起。建侯挽着那女孩子的手,对我说:‘你去问爱默,她会知道。’我听他语气严重,心里有些奇怪,当时也没多讲什么。建侯神气很落落难合,我就和他分手了。”
爱默眼睛睁到无可再大,说:“这里头有鬼。那女孩子什么样子?建侯告诉你她的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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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昨天从北平开的联运车,已进山东地境。李建侯看着窗外,心境象向后飞退的黄土那样的干枯憔悴。昨天的兴奋仿佛醉酒时的高兴,事后留下的滋味不好受。想陈侠君准会去报告爱默,这事闹大了,自己没法下台。为身边这平常幼稚的女孩子拆散家庭,真不值得!自悔一时糊涂,忍不住气,自掘了这个陷阱。这许多思想,搀了他手同看窗外风景的女孩子全不知道。她只觉得人生前途正象火车走不完的路途,无限地向自己展开(全文完)。
而现实里的叶公超,他老婆是燕京大学的校花,在当时西南联大也是著名的美人,但他仍背着老婆跟自己的堂妹搞起婚外恋,后来两人索性私奔去了香港,他老婆一气之下带着两个孩子去了美国定居,40余年再没回国。
联大京圈的领军人物沈从文在《猫》里也被塑造成作家曹世昌,不仅性格上的弱点被剖析得明明白白,还嘲讽了一把他收藏古董的爱好。
“逛旧货摊去买便宜东西,多少寒窘!但是要上古玩铺你非有钱不可,还得有好古癖,还得有鉴别力。这样,本来不屑拾旧货的人现在都来买古玩了,本来不得已而光顾旧货摊的人现在也添了身分,算是古董收藏的雅士了。那时候你只要在北平住家,就充得通品,就可以向南京或上海的朋友夸傲,仿佛是个头衔和资格。”
如果对号入座的话,林语堂、萧乾、卞之琳、罗隆基、周培源、赵元任、朱光潜等西南联大任教的京圈文化分子也能在小说找到身影。
小说里还有一位亲日作家陆伯麟,多数人以为影射的是周作人,其实不然,周作人属于沪圈,而且没在西南联大任教过,故不在钱钟书的射程范围之内。
这许多背后讲他刻薄话的人里,有和他互相吹捧的朋友陆伯麟,就是那个留一小撮日本胡子的老头儿。他虽没讲起抽板烟,但他的脸色只有假定他抽烟来解释。他两眼下的黑圈不但颜色象烟熏出来的,并且线形也象缭绕弯曲、引人思绪的烟篆。至于他鼻尖上黯淡的红色,只譬如虾蟹烘到热气的结果。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没有象陆伯麟那样亲日的人或东西。
陆伯麟我猜测影射的是联大法律系的戴修瓒。戴修瓒早年留日,汪精卫与***争取时他属于亲汪派,后来被蒋通缉,又逃到日本早稻田大学搞过一段时间学术研究。
钱钟书在《人·兽·鬼》的序言:往往有人甘心承认是小说或剧本中角色的原身,借以不费事地自登广告。为防免这种冒名顶替,我特此照例声明,书里的人物情事都是凭空臆造的。不但人是安分守法的良民,兽是驯服的家畜,而且鬼也并非没管束的 野鬼;他们都只在本书范围里生活,决不越规溜出 书外。假如谁要顶认自己是这本集子里的人、兽或鬼,这等于说我幻想虚构的书中角色,竟会走出了书,别具血肉、心灵和生命,变成了他,在现实里自由活动。从黄土抟人以来,怕没有这样创造的奇迹。我不敢梦想我的艺术会那么成功,惟有事先否认,并且敬谢他抬举我的好意。
这段话感觉特别像‘骂人’前的免责声明。
有一说一,钱钟书对围绕在李太太身旁的那群年轻人之刻画不可谓不生动:
一个十八九岁没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里藏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十六宫的数目,心里的污秽有时过于公共厕所。同时他对恋爱抱有崇高的观念,他希望找到一个女人能跟自己心灵契合,有亲密而纯洁的关系,把生理冲动推隔得远远的,裹上重重文饰,不许它露出本来面目。颐谷和爱默接触以后,他的泛滥无归的情感渐渐收聚在一处,而对于一个毫无恋爱经验的男孩子,中年妇人的成熟的姿媚,正像暮春天气或鸭绒褥子一样泥得人软软的清醒不来。恋爱的对象只是生命的利用品,所以年轻时痴心爱上的第一个人总比自己年长,因为年轻人自身要成熟,无意中挑有经验的对象,而年老时发疯爱上的总是比自己年轻,因为老年人自身要恢复青春,这梦想在他最后的努力里也反映着。颐谷到李家第二星期后,已经肯对自己承认爱上李太太 了。这爱情有什么结果,他全没工夫去想。他只希望常有机会和她这样接近。他每听见她的声音,他心就跳,脸上布满红色。这种脸色转变逃不过爱默的眼睛。颐谷不敢想象爱默会爱自己,他只相信爱默还喜欢自己。但是有时他连这个信念都没有,觉得自己一味妄想,给爱默知道了,定把自己轻鄙得一文不值。他又忙忙搜索爱默自己也记不得的小动作和表情来证明并非妄想。然而这还不够,爱默心里究竟怎么想呀?真没法去测度。假如她不喜欢自己, 好!自己也不在乎,去!去!去她的!把她冷落在心窝外面。可是事情做完,睡觉醒来,发现她并没有出去,依然盘踞在心里,第一个念头就牵涉到她。他一会儿高兴如登天,一会儿沮丧像堕地,荡着单相思的秋千。
钱钟书是出了名的刻薄、毒舌,如果真要一一对号入座,同样收录于《人·兽·鬼》的另一篇小说《灵感》又是影射的谁?
那天晚上,他病榻前立着不少男男女女,来问病的团体代表、报馆采访、和他的崇拜者。除掉采访们忙在小本子上速写“病榻素描”以外,其余的人手里都紧握一方准备拭泪的手巾,因为大家拿准,今天是送终来了。有几位多情善感的少女读者,心里还怙惙着,怕一方小手帕不够用,仅能遮没夹肢窝的旗袍短袖不象男人大褂的袖子,可以补充应急。我们这位作家抬眼看见病榻前拥挤的一大堆人,还跟平时理想中临死时的情景符合;只恨头脑和器官都不听命令,平时备下的告别人世的一篇演说,此刻记不全也说不清。好容易挣扎出:“我的作品……将来不要编全集……因为……”
一位批评家在追悼会上激昂地说:“他的精神是不死的,他的杰作永远存在,是他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一个小读者私下舒一口气说:“他的身体总算是死定了!他不会再出版新书,否则我真要破产了!”这位读者的书都是花钱买的,那位批评家所有的书当然是作者签名赠送的。
最后,他对文学上的贡献由公认而被官认。他是国定的天才,他的代表作由政府聘专家组织委员会来翻译为世界语,能向诺贝尔文学奖金候选。
“你不认识我们!你别装假!我们是你小说和戏曲里的人物,你该记得罢?”说着,大家挨近来,伸长脖子,仰着脸,叫他认,七嘴八舌:“我是你杰作《相思》的女主角!”“我是你名著《绿宝石屑》里的乡下人!”“我是你大作《夏夜梦》里的少奶奶!”“我是你奇书《落水》里的老婆婆!”“我是你剧本《强盗》里的大家闺秀!”“我是你小说《左拥右抱》里的知识分子!”“我是你中篇《红楼梦魇》里乡绅家的大少爷!”
作者恍然大悟说:“那末咱们是自己人呀,你们今天是认亲人来了!”
“我们向你来要命。你在书里写得我们又呆又死,生气全无;一言一动,都象傀儡,算不得活泼泼的人物。你写了我们,没给我们生命,所以你该偿命。”
最后说一个题外话。
钱钟书早在清华读书时颇受老师吴宓器重,有一次吴宓甚至当着清华一众教授的面,公开称赞:“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中当推陈寅恪,年轻一代中要推钱钟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
吴宓中年的时候,对同学的表妹毛彦文女士非常爱慕,并且对她殷切追求,除此之外,吴宓还像徐志摩那样和自己的结发妻子离婚了,而吴宓情诗的精华之作大多产生于那段时期,正当吴宓对毛彦文爱而不可得之时,毛彦文却另嫁他人。面对这样一个沉重的打击,吴宓一连发表了38首情诗,不仅如此,吴宓还拿到课堂上讲给学生们听。
1937年钱钟书在外国留学,给老师写了一篇题为《吴宓先生及情诗》的书评,其中提到了吴宓和毛彦文那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在这篇文章中,钱钟书把毛彦文称为“卖弄风情的大龄女人”。除此之外,钱钟书还说自己的老师吴宓是“一个玩火的人,像这种人是伟人也是傻瓜”。
钱氏用尖酸刻薄的笔锋,调侃吴宓与毛彦文之间的“罗曼蒂克爱情”,该文见诸报端后,很快使吴毛交往成为一时笑柄。
当时钱钟书并没有意识到事态严重,更没有想到这篇书评会给老师带来极大伤害,所以那时他还把自己的“得意之作”附信寄给老师吴宓。
平日爱写日记的吴宓,观阅该文后伤心不已,他在日记中载道:“该文内容,对宓备至讥诋,极尖酸刻薄之至”,“谓宓生性浪漫而中白璧德师人文道德学之毒,致束缚拘牵,左右不知所可”,“钱钟书君,功成名就,得意欢乐,而如此对宓,犹复谬托恭敬,自称赞扬宓之优点,实使宓尤深痛愤。”
1937年钱钟书在外国留学,给老师写了一篇题为《吴宓先生及情诗》的书评,其中提到了吴宓和毛彦文那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在这篇文章中,钱钟书把毛彦文称为“卖弄风情的大龄女人”。除此之外,钱钟书还说自己的老师吴宓是“一个玩火的人,像这种人是伟人也是傻瓜”。
钱氏用尖酸刻薄的笔锋,调侃吴宓与毛彦文之间的“罗曼蒂克爱情”,该文见诸报端后,很快使吴毛交往成为一时笑柄。
当时钱钟书并没有意识到事态严重,更没有想到这篇书评会给老师带来极大伤害,所以那时他还把自己的“得意之作”附信寄给老师吴宓。
平日爱写日记的吴宓,观阅该文后伤心不已,他在日记中载道:“该文内容,对宓备至讥诋,极尖酸刻薄之至”,“谓宓生性浪漫而中白璧德师人文道德学之毒,致束缚拘牵,左右不知所可”,“钱钟书君,功成名就,得意欢乐,而如此对宓,犹复谬托恭敬,自称赞扬宓之优点,实使宓尤深痛愤。”
1938年钱钟书去西南联大,特地拜访了恩师吴宓,当时钱钟书红着脸就当年那篇书评之事向老师告罪,吴宓竟一时茫然,尔后想起哈哈大笑,称:“我早已忘了!”随后,吴宓拉着钱钟书,谈解学问、访友,游山玩水,毫无芥蒂。
时间来到1993年,吴宓已离世多年,他的女儿吴学昭整理父亲的日记准备出版时,去信请父亲的得意门生钱钟书为《吴宓日记》作序。
时年83岁高龄的钱钟书在老师的日记中看到许多关于自己记载,其中1937年那篇书评令恩师伤心痛愤,简直椎心泣血,这让钱钟书内心受到极大震撼,愧悔不已!
于是,钱钟书特地修“请罪信”一封给吴学昭,请她将该信附录入《吴宓日记》中。
在这封“请罪信”中,钱钟书自我检讨道:“先师日记中道及不才诸节,读后殊知如韩退之之见殷情,‘愧生颜变,无地自容’。”
钱钟书在信中解释,当年自己年少轻狂,又喜欢开玩笑,再加上受同学们的怂恿鼓动,时常卖弄才情,耍弄小聪明,写文章只顾一时取乐,没想到会令老师那么伤心,罪不可逃脱,真是该烧光这些纸笔才好。(钱钟书原话:“弄笔取快,不意使先师伤心如此,罪不可逭,真当焚笔砚矣。”)
后来老师虽宽宥了我,我们和好如初,但是“内疚于心,补过无从,惟有愧悔。”
因此他建议把这封“请罪信”附入书里,好让大家知道,“我这个老家伙并不是不知道人事之羞耻,这样做或许才可以使我这个老学生免于被师门除名。”(钱钟书原话:“俾见老物尚非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者,头白门生倘得免乎削籍而标于头墙之外乎”!)
无论冰心、钱钟书还是林徽因,只能说人无完人吧。
作者一时激动,写了差不多1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