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子来到初夏,旧尘山谷里花开了百里。
宫远徵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往角宫走去,里面躺着一朵绝美白素,花瓣上还留着露痕,在晨晖闪着微光。
洒扫婢女小兰满脸微笑:“徵公子早上好,今日也这么早啊,公子没外出,这会儿在书房呢。”
宫远徵听此脸上甚是雀跃:“好,我有好东西送给哥哥!”
宫远徵迈进书房,见宫尚角在书案上研墨,眼神颇有些空洞,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哥哥,早啊,今天怎没出外务”
宫尚角这才回过神来,见是远徵弟弟来了,微微一笑,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嗯,没出”
宫远徵见他书案上铺满了公文,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批复,微微皱了下眉,气道:
“哥哥,你处理的事务也太多了些,过去哥哥照看外务就已颇为忙碌,如今这宫门巡防和内务竟也交由哥哥打理,宫子羽正式继任执刃也有三月有余,照理说,也该上手了,怎地哥哥一天忙过一天,他到好,陪着那云为衫上山采花,下河捞鱼,斗鸡遛狗,好不快活,果然当初我就说他就是头不堪大用的牛!”
宫尚角垂眸唇角勾了勾,并未作答,似是没把远徵的话放在心上。
“哥,我昨天在药房配药,见羽宫的婢女过来取了几副药,似是,似是…… 皆是保胎固原的药材,应该是,云……云为衫,怀孕了。”
说完宫远徵也不知道为何有些心虚,微微抬眸,眼神怯怯地观察哥哥的反应。只见哥哥磨墨的手猛地一顿,却并未抬头,眉头微簇,似是想起了什么,而后望向书案,痛苦的神色渐渐爬满五官,这样的表情,近日,时常挂在哥哥脸上。 宫远徵心下忙到不好,扯出一个笑来,
“不说那牛家的事儿了,今天弟弟给你带了一个好东西过来” 忙把手里的锦盒递给宫尚角,
“哥哥,这是七瓣加昙。”说罢抬眼有些献媚的看向宫尚角。见哥哥看向锦盒,没甚反应,便解释道:
“此花种子万年难寻,寻到后,需埋在雪山寒冰里百年,若此种能不腐不坏,则可埋进无垢之土里面孕育十年,若能生根出芽,每日以天灵之水浇灌,再三年后能辨雌雄,若为雌种,再三年后有机会育花,若能在育花当年遇到日月同辉,吸满天地灵气,则能在数月后开花,此姝完全绽放的花期只有一弹指,若能在这期间将其采摘,便得到这世间至臻至纯的灵药。”
“此姝是弟弟父亲在世时,费尽千难万险为母亲寻来,精心培育着,因着母亲来宫门之后尽心调养十余年而不曾有孕,艰难生下我后,身子每况愈下,父亲便想着若能成功种得,许能补好母亲身体的巨大亏空。结果不想,父亲母亲都未能等到花开。”远徵语气渐低
“但,许是父母在天有灵,竟让这万年奇葩顺利开花,弟弟甚至有幸取得了两朵!略大的这支赠予哥哥!”
远徵恢复了些许得意 :
“哥,当初你把出云重莲给了宫子羽,我这心里实在是不情愿,不过没事,有了七瓣加昙,此花的功效,任那头牛吃几颗出云重莲都是不敌的。”
宫尚角久久盯着这加昙,却没有要收下的意思,远徵忙补充道:
“哥,山谷里瘴气奇重,宫门子嗣不丰,先前诸多夫人都是经过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调理才能有孕,那云为衫为宫子羽换蛊血,此前还长期中毒,竟能这么快就有了身孕,真是颇为神奇,可见那牛不知道去长老院搬了多少宫门补品去羽宫,给她补给调理才能如此。”
“哧!竟把这最好的东西全给了外人,这花哥哥你一定要自己收下,可别再上交长老院了,否则岂不是又入了外人荷包。”
尚角终于回过神来,微微点头没再推拒,运徵这才心满意足,拿着锦盒去到里间放好。
他没注意到的是,他的哥哥不仅没有因获得灵药而高兴,反因他的话,陷入了巨大的惆怅。
没理会还在里屋叽叽喳喳的运徵弟弟,宫尚角起身有些恍惚的往上官浅之前住的房间走去。
是啊,宫子羽把宫门最好的补药给云为衫,把自己的百草萃也给了云为衫,搜罗最好的东西给她,所以云为衫才能为他叛出无锋,能为他出入敌营,能为他屡樊涉险,小两口如今才能如此温存。
好像,爱一个人,就要给她最好的东西。不然,她如何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呢?
弟弟把珍贵的出云重莲和七瓣加昙给了自己,老执刃把最厉害的红玉侍卫给了宫子羽,自己也曾把最好的短刀给了郎弟弟。自己明明是懂得的。
走到浅浅房间门口,这三月里自己无数次想踏进这房间,却强忍着不敢进来。推门后,扑面而来是一股月桂香气,袭得他心绪恍惚,那半年来挥散不去的关于浅浅的记忆,拽着他重重跌进这香气尤在而浅浅不在的巨大苦痛里。
这里,好空。
原来,浅浅在仇恨的泥潭里挣扎多年,离开时仍是孑然一身。
那日,昏暗无光潮气升天的地牢里,血肉模糊的浅浅对他说起自己的过往:
【年幼的她,明明记得那是一个寻常悠闲的傍晚,不知怎得,就听见无边无际的刀刃相接和哭嚎嘶喊;就看见漫天的血光;就闻到浓到令人眩晕的血腥。但自己却懵懂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尚未回过神,她便被人用身体压着,连拖带拽地扔进的山洞,直到她掉下山崖,都没能使出一丝力气。
待她醒来时,却连这些模糊的感觉也随着记忆一起消失。
她就这样,忘记了这天谴地愤的仇恨,认贼作父生活了数年。
而当她忆起旧事时,年岁已长,过去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场景,那一刻起无比清晰,父亲叔伯的刀刃,兄长姐妹的嘶喊,族人四处飞溅的血肉,和用血肉之躯护着她离开的母亲。那么那么清晰,似乎能看到他们永不能瞑的目,含恨吞下的牙,以及自己被生生剜过的心。
她没有一天不被这噬心蚀骨之痛折磨。
她,夜夜梦魇缠身,夜夜哭湿枕头。
后来,跟着点竹习艺的日子,每一天,都要强忍下心里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的念头,带上一层接一层的面具,面带微笑的接过仇人交付的每一个任务。最开始,她根本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可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这面具,带上,可以不被人看出喜悲,自是安全。
她说,真希望自己是天生天养的,真希望自己从没有过家人,真希望自己可以无牵无挂的活着。可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每一个孤山派族人的脸,每一滴留在孤山的血,都深深的印在她的脑海里,怎么也挥散不去;
她说,真希望自己从没有人爱,可是曾经的曾经,她母亲用血肉之躯将她护在身下,被无锋的刀刃生生剜出所有内脏也没有放手;
她是被爱的,可是爱,原本应该让人幸福,却独独让她无比痛苦
然后她说,哪有镜花水月可以抚慰这万千孤魂,哪有良辰美景可以湮灭这家仇族恨。
孤山派遗孤,她只能背负着千万冤魂和家仇族恨,带着层层面具,不漏喜悲的独自在这世间面对着银枪白马。
说罢浅浅力竭晕了过去,他伸出手,想抚摸她美艳却略带稚气的脸,这张经历了这么多痛苦依旧没有被仇恨改变的美好容颜。浅浅的痛苦和眼泪不似作假,自己能相信她吗,自己是多么想相信她啊。多么想狠狠抱住这个和他一样独自长大的小女孩,在这孤单的人间相互慰藉。
可半晌还是收回手,想沉沦,又不敢沉沦。
因为,自己又何尝不是茕茕孑立,没有父母兄弟,这宫门就是他的全部,若浅浅是为宫门而来,这宫门没了,自己在这世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自己曾经给过浅浅很多次机会,她都并未告诉自己的真实生世,如今她想活命时才说起这些,这些话又如何能信?多年紧绷的神经告诉自己,沉沦就真的完了。 】
宫尚角将自己从回忆里抽回。只见,衣橱里挂着几件浅浅常穿的外袍,今日看来,他们竟如此普通,可为何记忆里,穿在浅浅身上,会显得她如此娉娉袅袅,步步生莲。
最里面挂着的那件白色外衫,如今看着甚是平常,像是整个宫门的婢女都身着这样的制式。 可,那一天在夜色里,第一次见到提着琉璃灯笼的白裙女子,撞进眼里的一瞬间,他宫二经过凡尘万千的心,像是顷刻开了遍山春华,着白衣的浅浅,真的美过了旧尘山谷里所有杜鹃。那一天,她的呢喃软语,低头浅笑,叩开了沉寂已久的门;
那一天,她叫他宫二先生。
宫尚角低头垂眸自嘲一笑关上衣橱的门,原来这么漂亮的衣服,是宫门衣局统一配发的。浅浅的衣服,都是自己去衣局领的。
他转身来到茶柜,东西不多但被浅浅摆放得整整齐齐,他抽出一盒,上面用隽秀的小楷写着:
“清风使——饮之习习清风生,脚步四平,适早上外出前送予公子饮之。”
又抽出一盒,上写:
“不夜侯——夜间提神补气,适公子夜务时饮之。”
尚角的手轻轻颤抖着,抽出下一盒 :
“涤烦子——涤烦疗渴,适送于公子烦忧时”
看到这里,宫尚角似是红了眼眶,柜角最后一盒,上写:
“漏春——荔肉微甜,清香无比,公子最爱”
她时常送茶来,每次的味道皆不相同,自己总防着茶汤有异,却从未想过,她竟将这一杯杯清口之茶分门别类,带着不同的关怀送来。如若不是对他有着过分的关心,又如何能这么短的时间里,摸清他的喜好。
而自己防备过重,没有理会过她的用心,甚至到最后竟不知她爱喝什么茶。
踱步到书架前,见不大的书架上颇有些书,六艺、诸子、诗赋、方技皆有涉猎,随意抽取了几本,都留有隽秀小楷写下的注解,宫尚角看到一些关键处竟有些入神,没想到浅浅一个生死泥潭里打滚的细作竟有这般深入的礼易见解。 看到诸子那一排摆着墨、纵横、杂、农、小说诸家著作,看来皆是浅浅感兴趣的领域,其中农学那几本是浅浅翻阅的最多的,书角有不少卷痕,她似乎深谙种栽之道和节气上的农桑事物,她甚至还自己画了一些引渠灌水的图纸。尚角忍不住出神,浅浅如此满腹才学,还精通武艺,又善医药之道,若真的是上官家这等贵胄家的女儿,该是多少才子的梦中情女,自己作为她的丈夫,又该被多少男子嫉妒。
可是,就这样一个玲珑人儿被送到自己的面前,自己却根本不了解她,或者说根本不敢试图去了解她。也是应了宫紫商那句,因噎废食,暴殄天物。
在书架的一角,放着一本没有书名的书,和上官浅规整的房间有些不符,这本书上满是油污,甚至书脚还有被火燎了的黑色痕迹。 尚角连忙翻开,里面写着——素斋谱锦,一页一页翻开,竟都是浅浅给自己做过的吃食,有详细的做法指导,同时还有一些浅浅的批注:
山家蒸栗【偏甜,公子不喜】
麦门冬煎【味道颇苦,药味重,但见公子时常空盘,可多做】
酥酪豆饼【公子喜,宫远徵亦喜,抢之,慎做】
看到这里,沉郁了许久的宫尚角,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不由得想起过往浅浅还在角宫时,和弟弟屡屡斗嘴的模样。弟弟性情一直如此,但浅浅作为无锋训练多年的刺客,早该喜怒不形于色,怎得竟也有这样幼稚的一面。甚是,可爱。
继续看下去,令宫尚角没想到的是,这份书册写到:
【菱角削皮要用小匕首,用长刀会割到自己的指头】
【勿独自生火,需得张子帮忙,吹气多了会力竭晕倒】
【山笋里常有恶虫,被咬需尽快吸出毒液,否则手臂麻痹,久久不能恢复】
这好像是一位笨手笨脚刚习厨艺而在不断的受伤中不断吸取经验的小丫头,和冷静妩媚的浅浅没有半点关系。 哎, 也是,纵使无锋作恶多端和她有什么相干呢?她只是一个未经人事无甚常识,独自摸索的小姑娘。
看到这里,宫尚角实是不忍再看下去, 每看一分,对曾经的自己就多埋怨一分。是啊,一直对她有诸多怀疑,可自己又何曾不在算计她。无论浅浅出于何种目的为自己做这些,她都做了许多。可他宫尚角却真的没为浅浅做过一丝一毫。甚至从未送过什么珍贵之物给她。
送她的衣衫,不过是想着自己在地牢里对她诸多折磨,想要补偿一分,选的衣服颜色制式亦未问过浅浅喜好,不过是自己贪图她着鲜艳颜色的娇俏模样罢了;赏她的茶,不过是宫门茶局日常送来角宫送检的样品,自己不喜不厌,随手带给她罢了;至于那玉佩,遗失多年,自己也未曾在意过。
自己从未理会过浅浅对自己的用心,也未曾向浅浅显露过分毫偏爱。 大概,在浅浅的眼里,是自己一直对她的示好视而不见,亦未曾回应,是自己对她根本无意。所以她才会义无反顾的拿走无量流火,脱离宫门。若自己能像宫子羽对待云为衫那般,把最好的东西交给她,浅浅,还会对他如此狠心吗?
婢女出现,打乱了他的思路,
“公子,您吩咐找的东西,还是未曾找到。”
“茶叶也没找到吗?”
“是的,您送的裙子是夫人当天穿走的,玉佩应该是夫人随手带走了,茶叶……可能是夫人喝完了,所以没找到”
见宫尚角神色明暗不定,婢女忙道:
“婢子失言,不,不是夫人,是,是上官小姐”
“嗯,罢了,下去吧”宫尚角挥了挥手。
可她还是把这些自己随手赠她的,不起眼不值钱的小东西都带走了。好狠心的小姑娘,竟然连离开都不让他宫尚角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