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车到站了,窗外已经完全黑下去了,宋棉跳下车。看着远处紫色的天空和起伏的群山。撩了下北风吹乱的刘海。扭过头冲叶修志笑了笑,挥着手说,“我先走了,再见。”
叶修志站在车旁冲她挥了挥手。
宋棉的家就在车站的不远处。她背着书包远远的看到奶奶坐在家门口,在缝鞋垫,是那种老款式,很硬的白垫子,千层底,用很粗的针和顶针一下一下的摁下去,穿过来会发出吃吃的声音。
奶奶旁边还有几只公鸡昂着头在四处转悠,时不时低下头啄食两下。大黄狗趴在奶奶的脚边,耳朵耷拉着,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宋棉喊了一声,老太太猛然听见孙女的声音,睁开眯着的眼睛,抬起头,脸上皱起一朵菊花似的笑纹,盛开在小镇的晚霞中,温暖安心。
宋棉的奶奶姓周,今年68岁。看着仍旧很精神。就是眼睛不太好,年轻的时候用眼过度,总在昏黄的灯光下纳鞋底,现在眼睛熬坏了。做事的时候,就眯着眼睛,她也不爱带老花镜。
宋棉蹲下去,摸了摸两只大黄狗的脑袋。拿起奶奶放着剪子和鞋底的针线篮,扶着她进屋去了。
大门打开,小院显得很逼促。宋棉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地里的棉花已经该摘了,各家有棉花的都在地里忙个不停,但因为自己在上学,家里就奶奶一个人,父母又在外地,所以早早就雇人摘了回来,堆在墙角,青黑潮湿的一片。
因为摘的早了几天,一些棉花还很嫩,都堆积在檐下,青青黑黑的一个又一个,摸上去壳子很硬,又有些潮湿的,就是收得比较早的。
她知道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奶奶会把这些棉花一个个给掰开,把里面的棉取出来晾晒。在木棒子打,再反复晾晒吹打,直到把棉花全部打的蓬松柔软算是成了。
宋棉其实不喜欢棉花,她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字。她知道自己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听奶奶讲,自己刚生下来的时候,父亲特别想要个儿子,可生下来却是个女儿。那天下着大雨,刚摘下来的棉花堆在墙角,带着潮湿的气息,阴出一道道黑色的印记,青灰色的棉花混在一起有一股霉味。
天上的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使劲打在石板路上。水珠落在人们的裤脚上,鞋面上,溅到人们的脸上,把人们浑身上下冲了个遍。
她爸蹲在檐下的墙角,手里的烟忽明忽暗,天空很暗,阴沉沉的,打着雷。奶奶抱着刚出生的她,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父亲,说了句,给娃起个名吧。
她爹紧锁着眉头,明显的不高兴。只扭头看了一眼还依偎在奶奶怀里眼睛都没睁开的女娃,又转过头去,檐下墙角边是刚收的棉花,在这阴暗的天气中青黑一片。他压着声音,把烟头扔到一边,说,就叫棉花吧。
棉花,棉花,多么随意的名字。宋棉永远记得小学写作文,名字的含义,她攥着铅笔一下午只写了一句话,我叫宋棉,棉花的棉。
宋棉不喜欢她爸,尽管他们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两次面,说不上几句话。她不喜欢棉花,尽管每年的这几个月的星期天她要帮奶奶剥棉花。她不喜欢下雨,尽管滨海这个城市,总是雨天多。
她不喜欢的事很多,可不喜欢的事总会发生。她总是埋在心底谁也不肯说,谁也不知道。
宋棉放下书包,帮奶奶烧火做饭,她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奶奶把木棍放进火灶,说明天你表哥接亲,就在前边那个大院摆酒席,这两天人都多。你明天记着去吃饭。看了一眼窗外又说到这两天估计有雨,这天气真是变得快,棉花还没有剥完,得快点儿了。
宋棉嗯了一声,说明天我帮您剥。她塞了一根玉米棒子到锅底,火烧的很旺,红蓝色的火焰向上舔炽着锅底。
奶奶说会下雨,第二日就真的飘起了雨丝,并不太大,像细线一飘下来,落在脸上凉凉的。临近中午,前边的院子越发热闹,人来人往,从别的镇赶过来的亲戚什么的都来了。
宋棉带着奶奶给的钱过去,先过去交给了坐在院门前记账的四爹,让他起下名字。就找了张桌子坐下了,奶奶没有过来吃,她算是小孩子,并不一定要和那些亲戚坐在一起。
菜一道一道的上来,这桌小孩比较多,每上一道菜,孩子们全都伸着筷子夹个不停,一定要奋力往自己碗里夹的多些,尽管他们吃不完。
等宋棉吃完,菜也上的差不多了,还有几道汤没上。宋棉放下筷子,看着天空中飘着的细细雨丝,天有些阴,这个小镇房子全是白墙黑瓦,已经很老旧了,有些皮都脱掉了,在雨中灰蒙蒙的。
她慢慢的顺着墙边走,拐了一个弯就到了家。
奶奶还坐在房檐下剥棉花,宋棉过去端了个洗脸盆,放在檐下让水不至于溅到身上。
她拉了个板凳,坐在奶奶旁边帮她剥棉花。奶奶说这种鬼天气啊,要再要下个几天棉花都没了,全发霉了。
宋棉慢慢的剥着棉花,她对于这项工作总是很不熟悉,剥的很慢,一会儿就觉得手疼,轻声和奶奶聊起了天。
听着前院传来的敲锣打鼓的声音,还有人们欢笑的声音,奶奶说,你表哥啊,今年二十多了,好不容易娶上个媳妇,花了好几万呢。咱们这地方现在是娶媳妇越来越难了。奶奶叹了口气。看着灰蒙蒙的天,飘着雨丝。也不再说话,不知道想些什么。
隔壁的没有去吃酒的老太太也转过来了手里,手里抱着一个白茶缸。还冒着热气,她直接跨过门儿,声音很大的喊着周姐,你咋不去吃饭呢?
奶奶高声回到,哎呦,这不是剥棉花嘛,再说都是自家人,吃不吃都一样。
宋棉去厨房搬了个凳子出来,把保温壶拿出来要给隔壁的老太太添水,王奶奶摆着手说不用不用,宋棉这才作罢。
她坐在椅子上,又开始剥玉米。王奶奶也把茶杯放到檐下,帮他们剥着棉花。两个老太太,都是六七十岁的年纪。慢慢悠悠的,在绵绵细雨下剥着棉花,谈论着最近发生的事,诉说着他们这些年的感想。她们的说话语速很慢,仿佛人生也就这么慢,时光也就是在这慢悠悠的说话间溜过去的。